一、知识生产的理论

　　经典马克思主义把生产分为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两种形态。但精神生产只有以物质形态表现出来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产，从而进入人类精神的流通领域。思想必须进入文本，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或影像的皆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人共享和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把精神生产表述为知识生产更为恰当也更符合实际情况。

　　（一）马克思主义关于知识生产的阐释

　　1.精神生产概念的提出

　　精神生产即“关于意识的生产”，它是人类社会生产实践的基本形式之一。马克思曾从不同角度对其基本含义进行过不同层次的论述。首先，从人的生产与动物的活动相区别的角度称之为“真正的生产”。其次，从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相比较的角度来看，精神生产是一种“特殊”的生产，“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再次，根据社会意识生产的不同层次把它分为两个部分：“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和“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诸种社会意识形式的生产。此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还不同程度地把“精神劳动”“脑力劳动”“科学实验”“科学和艺术的活动”以及“天文学上的观察和发现”等等，也都列入了精神生产的范畴。

　　2.特殊的精神生产—艺术生产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论“共产主义”这一部分中，马克思第一次把“艺术”和“生产”联系起来：“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以往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表现，也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律、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马克思第一次明确提出“艺术生产”这一概念，是在1857年写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他提出了重要的人类对世界的四种掌握方式问题，其中就包括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方式问题，与此密切相关，马克思正式提出了“艺术生产”概念。他在指出“物质生产的发展同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之后还说：“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荣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例如，拿希腊人或莎士比亚同现代人相比，就某些艺术形式例如史诗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的阶段上才是可能的。”马克思在19世纪60年代撰写的《资本论》第四卷《剩余价值理论》中，又对艺术生产理论做了更为深入的研究。

　　广义的艺术生产是指与物质生产相对的精神生产的一种。它既有作为一般生产的普遍性，“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又有作为精神生产的特殊性，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工，使得人类原始的艺术活动成为由艺术家专门从事的活动，使得艺术品成为专门的精神消费品，因此艺术活动已经作为独立的精神生产部门被纳入到整个社会的生产——消费大系统之中。为生产的一种特殊方式，广义的艺术生产不是以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为目的，而是作家、艺术家通过脑力劳动，创造出精神作品。它属于马克思曾指出的“一定社会形态下自由的精神生产”即艺术创作主体在进行艺术生产活动时必须享有充分的自由。狭义的艺术生产特指在资本主义时期，作家、艺术家“直接同资本交换的劳动”，艺术生产为资本创造价值，艺术品具有商品的属性。换言之，只有产品进入资本运作过程中，作家、艺术家的劳动才是艺术生产。

　　艺术生产理论不但包含了人在艺术创作中的思维活动，它把艺术活动的各个环节的问题都包括了。可以这样说，艺术生产既包含了艺术生产的主体与客体，又包含了艺术生产的手段、产品、产品的价值、产品的消费，更为重要的是艺术生产所表达的是过程，即生动的艺术生产的全过程。艺术生产是过程，这是一个极为深刻的思想。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指出：社会的经济基础最终支配文学艺术。那么经济基础究竟怎样实现这种支配呢? 这就需要通过艺术生产过程，正是艺术生产沟通了社会的经济基础与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正是艺术生产把社会经济基础与艺术联结起来。因此，艺术生产是经济基础与文学艺术之间的中间环节。没有这个中间环节，文学艺术作为人类的独特活动就不可能实现。

　　“艺术生产”概念的确立不但指明了其中间环节的位置，而且还突出了文学艺术活动的“生产”特性。生产的基本性质就是“加工”，艺术生产指明了艺术活动的整个过程，都具有生产性，也即加工性、创造性。马克思很重视艺术生产的“艺术加工”的特点。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艺术生产”这个题目下，借用希腊艺术问题来讲“艺术加工”，他说：“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这是希腊艺术的素材，不是随便一种神话，就是说，不是对自然(这里指一切对象，包括社会在内)的随便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这里马克思两次提到“加工”这个词，而且最后又把“艺术加工”连起来用，这充分说明他重视艺术生产中的生产——加工性。文学艺术活动是一个过程，起码是生活——作者——作品——接受的过程，在这里每一个阶段都具有生产——加工性。

　　（二）知识生产的主客体——人

　　知识生产的主体是人，知识生产的客体即受众也是人。正是为了人的生存，为了人的完善，人类在长期的与自然界的斗争中，形成了知识体系及其相关的生产体系。因此，为了考察各种知识形态的价值、地位和功能，我们有必要先考察一下有关人、人的存在与知识生产的关系。

　　法国后结构主义社会学家福柯认为，生命、劳动和表达是人的存在的三个基本需要。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在《人的条件》一书中也表达了与福柯相似的观点，认为人生存的条件有三个，劳动、工作和行动。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是互补对照的。与生命相对的是劳动，即维持生物性存在的最基本的活动。与劳动相对的是工作，即作为有组织的共同体来对付自然和改变自然物存在形态的活动。最后，与表达相对的是行动。行动在阿伦特那里指的是政治活动，即她理想中的城邦的人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的活动。但阿伦特没有提到政治活动以外的其他表达活动，比如文学和诗歌。而福柯把表达归之于广义的语言学，其实也就把所有的人文学科都概括进去了。

　　从他们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人的基本生存不外乎上述互相关联的三个方面。而在这三个方面中，第三方面，即表达——行动，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由于这个方面的存在，另外两个方面才有其存在的意义。换言之，上述三个方面既是互相关联的，又是层层递进的。人存在的基础首先是有生命，为此出现维持生命的活动、劳动或工作。但仅有这两个方面，人的生命还停留在一般生物性存在的水平上，只有到了表达——行动这一层次，我们可以说人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并将自己的生命活动与动物性的生存活动分离开来。

　　知识生产与人的关系体现了知识生产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它与人的维持生命的基本需要，即与劳动或工作相关，为此，我们需要有关食品、衣物、建筑方面的知识生产。另一方面，它又与人的超越动物性生存，上升为真正的人的活动，即与表达或行动相关。为此，我们需要文化、娱乐、教育、哲学方面的知识生产。我们可以粗略地说，前者属于自然科学知识生产范畴，后者属于人文知识生产的范畴。但知识生产的这两个层面只是现代人的区别，在人类历史上很长一个时期里，知识生产的这两个方面是合而为一、不分彼此的。

　　（三）知识生产的范畴与特征

　　1.知识生产的范畴

　　知识生产（Knowledge Product ion）指人们运用智能和智慧进行发明、发现、创造各种思想、观点、理念、方法和技巧的过程。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在《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中把“知识生产”界定为知识的创造和创新或者新的研究成果的出现，包括传统的科学和技术知识以及其他一切知识的制造或创造。在知识经济条件下，所谓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界线、科学与技术的界线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科学知识和技术知识在性质上已无根本区别，它们已成为研究活动中合二为一的共同产品。传统观点中认为“科学”仅仅是或者主要是生产新知识的观点已经不再成立。根据知识时代新的知识观，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的创造、创新和生产，都属于知识生产的范畴。

　　2.知识生产的特征

　　知识生产必然导致一定的知识产品的出现，知识产品需要进行相应的传播、分配和消费。知识生产需要借助一定的物质载体或外壳，因此在知识经济中，知识产品的生产与物质产品的生产在很多情形下是一体化的，但知识产品与物质产品仍有本质区别，这主要表现在知识产品的价值主要由其所包含的知识量所决定，而物质产品的价值则主要由其所包含的抽象劳动量所决定。知识生产主要具有信息性、扩散性、延续性、探索性、创造性、继承性和积累性等特征。

　　扼要地讲，知识生产即知识的增进，也就是新知识的生产。过去人们不了解的、没有被认识的或世界上还不存在的知识，依靠原有知识便能够做出新的发现、发明、创造和创新。

　　（四）知识生产与社会发展

　　迄今为止，人类的知识形态已经经历了三次大的转换。对这些转换过程的研究有利于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人类知识生产的本质和规律。

　　在社会变迁的学说中，过去广为人知的社会变迁是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然后再到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以及社会主义社会。现在的学者们从产业变迁的角度将社会变迁过程划分为农业社会（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这种划分更贴近我们的生活实在。在农业社会中，土地是社会的主要资源，在工业社会则是以能源和资本作为社会的主要资源，而后工业社会可以看作是知识社会，知识的创建和知识的消费可以说是这个社会的中心问题。

　　前工业社会的特点可以说是人同大自然的一种游戏，中心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工业社会的特点可以说是人同制造业的一种游戏，中心是人和机器的关系；后工业社会的特点则大有不同，它可以说是前两者的一个综合，再加上人和人之间的一种游戏。人和人之间的游戏是需要媒介的，这个媒介就是知识，因此，这个社会的中心是人所创造的知识，知识的创建和知识的消费可以说是这个社会的中心问题。

　　1.       知识生产经历的三个时代

　　前工业时代，即从原始时代一直到封建时代，人类知识形态基本上可以说处于混沌状态。各种知识尚未分化为现代的形态，形成一个巨大的文化团块。知识生产的特点是混融性、有机性和神秘性。一件物品既是满足人的生命基本存在需要的，也是满足人的深层的表达需要的。对此物品的生产，既是一种劳动，也是一种娱乐和表达。我们很难把它分为宗教的、军事的、生产的或表达的，也很难把它区分为物质的或精神的、自然科学的或人文科学的。在那个时代，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有形的世界与无形的世界之间具有一种神秘的互渗。只有理解并掌握有关神与人、灵与肉、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知识，人类才能在这个神秘的宇宙中生存下去。由此，前工业时代的全部知识基本建立在万物有灵论基础上，与此相关的知识生产占据了整个人类活动的时间和空间。甚至经济活动也带上了神话——宗教的印记，凭借神话、仪式和巫术而获得合理化和合法化的依据。与此相关，掌握了有关神话——宗教知识生产的人也掌握了政治权力。巫师、国王一身二任。知识生产形态主要表现为口头的或形体的。

　　总的说来，在前工业时代的知识生产形态中，我们发现尽管知识形态是混融的，生命活动的质量是不高的，但人类生活的三个层面：生命、劳动与表达基本上是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的。人类在生活的同时，就在表达；在劳动的同时，就在祈祷；在祈祷的同时就在享受生命。知识生产没有与生命整体分离。知识也没有分化为专门用于劳动的知识和专门用于表达的知识。

　　人类历史上知识生产发展最迅猛、知识分工和分化得最彻底的时代是工业革命时代。在此时代中，生命与劳动、劳动与表达第一次被严格地分割开来。知识的分类倾向越来越明确而精细。神学分化为哲学、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又分化为更精细的物理学、数学、化学等等。有组织的劳动和工作成为人类生命存在的主要形态。与生命和劳动有关的那部分知识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知识形态。相反，与表达有关的那部分知识开始走向边缘。工业革命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但也正是从工业革命时代开始，人沦落为机械性生存的奴隶。由于生命、劳动与表达（或劳动、工作与行动）三者的割裂，人的作为整体的存在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压抑。

　　人类社会发展到后工业革命时代，由于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人类第一次有可能不再把维持生命的工作和劳动作为人的第一需要，有可能第一次将知识生产与经济过程融为一体。人们在生产的同时也在表达，在劳动的同时也在享受生活。正如美国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詹姆逊指出的，在后工业时代的消费社会，对满足人类生存基本需求的商品的愿望相对来说已经降为次一等的要求，而对形象的消费、意义的消费的要求急剧上升。在这种情况下，知识产品的内在结构发生了质的转变，商品中的人文含量越来越高。这意味着知识生产的基础的转变：生命、劳动和表达重新融为一体。表达上升为主要的人类存在状态和模式。由此，知识生产者作为一个整体在社会生产中占据的地位和话语权力也越来越大。正如布尔迪厄所言：“当结合在生产手段中的文化资本相应增长时……文化资本拥有者的任何力量也倾向于增长。”在西方发达的消费社会中，知识生产出现了非精英化倾向。知识的商品化和商品的知识化倾向越来越明显。文化产业的出现说明了这一点。文化产业是制造叙事（包括图像的、音响的、话语的），其目标是推销商品。后现代的商品是喧哗而不甘寂寞的。它需要借助文化表述自己，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和合乎人性化原则。这样一来，商品的消费和知识的消费融为一体。文化的消费和物质的消费、文化的商品化和商品的人文化相辅相成。在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即市场之手之外，出现了另一只更加“看不见的手”——文化之手。这一切新的发展都对传统的经济学原理提出了挑战，也给人文知识生产者提供了新的机遇。比如，传统经济学认为商品的价值是由凝结在商品上的抽象劳动所决定的。但在后现代社会中，人们消费的不只是商品，更是商品的形象。比方说现代人消费很看重品牌。品牌是什么？品牌是无形资产。无形资产是什么，就是形象，就是文化。大家对于某些品牌的认知、认可是很多文化因素包括传媒、广告、电视、新闻、文学制造出来的。古典经济学强调市场供求关系的平衡，认为供求关系决定了价格，决定了市场的运作。但问题是，这种需求即消费欲望是怎么产生的？是自发产生的吗？不是，是由文化产生或制造出来的。文化观念通过各种各样的传媒灌输到消费者脑子里，然后就产生一种新的需求。所以我们说“看不见的手”后面有一个隐藏着的更加“看不见的手”，这就需要我们研究文化。相应地，我们对全球化时代知识生产的地位、价值和功能的思考也就必须从这个角度出发。

　　2 .全球化时代的知识生产—知识经济时代

　　全球化既是一种新知识的象征，同时它本身也是一种经验文化。全球化无疑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发展可能性和机遇，它显然促进了人类的经济、文化的全球发展，显示了人类生活的活力。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它是一个动态的“一种正在运动中的发展过程”的名词。全球化所显露的信息表明，人类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民族国家的文化、经济与边界正被解构。全球化可能带来了更多的人类相互依赖关系以及全人类平等且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合作伙伴关系。全球化是一种意识、一种现象、一种行动、种变革以及一种过程。

　　知识生产和物质生产之间比重的变化主要表现之一是社会对知识生产投入的比重会不断增加。在现代竞争日趋激烈的社会，新知识已被看成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发展的引擎，尤其是它与经济相互协调、相互促进，成为富国强国的必由之路。这种观念一旦在决策者中形成共识，必然会形成向增大知识生产的投入倾斜。

　　随着世界范围内新技术革命浪潮的不断推动以及世界经济全球化、知识化的兴起，当今社会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社会从整体上已经告别了物质匮乏，即将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知识经济时代。知识经济社会的实质在于，它突出了精神生产、精神生产的主体——知识分子、精神生产的主要产品——科学、技术等在当今以及未来人类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世界经济知识化是当今人类社会发展出现的重大趋势之一。随着这一趋势的进一步展开，人类社会从整体上即将进入或已进入一个与传统的工业社会不同的时代。对这个时代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叫法。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把它称为“后工业社会”、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把它称为“信息社会”、联合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把它称为“知识经济”或“知识经济社会”。虽然叫法不同，但其实质是一样的。它是继工业经济社会之后的一种新的社会经济形态。目前理论界习惯上把它称为“知识经济”。知识经济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相比，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1)知识经济是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与农业经济社会以土地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工业经济社会把资本作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不同，在知识经济社会里，社会发展的主要资料，不再是土地、资本、设备和原材料，而是人的知识和信息。

　　(2)知识经济是以智力为主导的经济。在知识经济社会里，社会发展的主导力量已不是农业社会里劳动者的“体力”和工业社会里的机器等自然力，而是“脑力”或“智力”。

　　 (3)知识经济是以知识阶层为主体的经济。在农业经济和工业经济时代，由于物质生活资料的匮乏，从事物质生活资料的劳动者是社会劳动的主体。而在知识经济时代，由于它是以知识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为特征的经济，是以精神生产或脑力劳动为主导、支撑的经济，因此在知识经济时代，知识阶层已成为社会劳动的主体。

　　随着我国与世界联系的进一步加强，国内外各种思想文化相互激荡，与西方市场经济上百年发展、完善的过程相比，我国的社会转型有些像“压缩饼干”，它以历史浓缩的形式，将社会转型中的各种社会问题呈现出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冲突和文化碰撞，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本土文化与西方文明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我国的社会转型是伴随着风险全球化浪潮等全球社会转型同步进行的。

　　二、全球化时代的知识生产与美术馆

　　全球化时代给传统的人文知识生产提出了新的挑战和机遇。人文知识生产的地位、功能和形态已经或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那么，作为知识生产主体的人文知识分子应当与时俱进、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时代赋予的社会责任。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工作者应该携起手来，为建立全新的知识生产体系而共同努力。全球化时代美术馆的主要功能是传播知识，美术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证明并将延续其塑造知识的活力和其自身独特的知识力量。在全球化的文化情境下来研究美术馆的知识生产如何影响并塑造我们对展示作品的解释，如何在更大领域内对社会和公众发挥美育作用是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的。

　　（一）   人文知识生产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受西方进步思潮影响，强调科学和民主，为中国进入现代化铺平道路。但由此出现的另一个极端是唯科学主义。唯科学主义是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强调开发自然，掌握自然力为人类所用，结果造成生态环境的恶化。唯科学主义将一切复杂的社会问题都归结为数量问题、统计问题。由此造成的一个后果是人的思维越来越僵化、机械化、简单化，最终造成的是整个民族想象力、判断力、审美能力和创新意识的萎缩。

　　长期以来，从事自然科学知识生产和人文科学知识生产的人们存在一种片面的理解。自然科学工作者认为人文学科不规范，缺乏实证性，无法量化。人文学科认为自然科学工作者机械死板，过于片面强调数据统计。在全球化时代的当下，我们应当客观地、历史地、全面地对人文知识生产问题进行重新考察。

　　首先，从文化生态学的角度来看，知识生产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一个生态系统。各种类型的知识在这个系统中都占有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是这个知识生态系统中两个主要的系统。双方构成一种互补和互动的关系。西方的自然科学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即宏观上进入外层空间、微观上涉及纳米领域，这与西方强调探索、冒险、创新的人文精神是不可分割的。但这种人文精神不是抽象的，而是渗透于整个社会之中，并成为人们的共识，尤其是成为知识生产基地——大学和教育部门的基本共识。例如，美国的大学教育本科阶段不分专业，所有学生都必须通过核心课程学习。核心课程内容包括：西亚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印度的史诗和宗教作品、基督教的《圣经》、柏拉图的《理想国》、卢梭的《忏悔录》、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等等。也许在专业教育划分越来越细化的今天，对这些好像并不会直接产生实用效果的东西，有人会觉得与自己专业不相干，学它无用。殊不知“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些东西表面看来是无用的，而且确实在短时期内用不着，但它对于打开学生的视野，激发他的创新意识和想象力所起到的作用是无形而深刻的。学生一进大学校门就感到整个人类文明的结晶展现在他面前，使他形成广阔的文化视野、扎实的人文知识基础和创新意识。无论这个学生毕业以后从事什么类型的工作，在一个全球化时代这种基本的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我们国家在现行大学教育体制下足以借鉴的地方。

　　其次，从知识类型学角度考察，不同知识类型具有不同功能，相互之间是不可替代的。法国后现代思想家哈贝马斯有关后现代知识状况的报告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启发性思路。哈贝马斯将知识分为两大类：科学知识和叙事知识。前者是实证性的，强调证据、数字，用来阐释现实；后者是非实证性的，强调思辨、想象，用于建构现实。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两种区别也就是自然科学知识和人文知识的区别。概括地说，人文知识生产的特点和价值如下：

　　1.       人文知识生产的是意义而不是某种具体的产品或商品。

　　但我们必须看到，意义的生产所能带来的经济效益并不比纯经济生产带来的效益少，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更多。因为，人是有意义的动物。人追求某样东西不光在于它的实质，更在于它的意义。有些东西看上去没有什么价值，但它有意义。意义本身就是价值。如上所述，在后现代社会，人们更加重视的是商品的意义和形象。目前资本对自然的开发已经进入人体，从表层到深层，从皮肤到心理，甚至出现了“体验经济”这个说法，即是说人的体验也可以带来利润。这些都不是纯粹的科学知识所带来的，而是人文知识结合科学实验带来的。而且，它所带来的是长期的效益而非短期利润。近些年我国与世界各国之间举办的各种文化年活动以及全国各地颇具地方特色的多种文化节活动等正是这一特点的现实反映。

　　2.人文知识既然是以生产意义为主要特征，那么对意义的追寻、辨析、分类、整理和比较就成为人文学科最主要的任务。

　　人文意义包括两个方面：普遍的和特殊的。普遍的方面是指人类作为一个普遍的整体所具有的基本的意义追求。特殊的方面是指人类作为一个生活在特殊文化环境中的个体，具有的与它文化不同的意义追求。人文学科的知识生产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研究这两个方面的异同。经济全球化意味着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和文化价值观的人进行接触，商品在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地域中流通。在此过程中，必然会发生文化价值观方面的矛盾冲突。这就需要知识生产者对之做出反映和解释。

　　3.人文知识生产是一种叙事知识，它的另一特点是更多地运用想象力、思辨力。

　　叙事主要是一个构造故事的能力，这就需要运用想象，创造出一个意义空间。这个意义空间建筑在现实基础上，又高于现实，比现实更有趣、更有序。尤其是在后现代的消费社会中，人们需要更多的娱乐和更多的虚拟空间以摆脱现实的束缚。人文知识的生产能满足人类在这方面的需求，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既需要丰富的人文科学知识和一个能够接受它的人文生态环境，同时也需要结合科学知识的运用来使之最终实现。

　　（二）   全球化时代知识生产的表现

　　在全球化时代以前，各民族的知识生产基本上可以说是处在一种互相隔绝的状态下进行的。各民族的文化精英们根据自己民族及其所处的文化生态条件，创造了契合本民族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已经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进入该民族成员的无意识深层。但进入全球化时代以后，知识生产呈现出新的特点。一个民族的知识体系必须放到全球化的语境中加以定位。全球化正在消解着国与国的边界、民族与民族的分野。全球资本的流动正在侵入广大欠发达地区的传统文化价值观。

　　与此同时，知识生产——消费市场出现了多元化或多极化倾向，具体表现为知识生产的本土化趋势和知识消费的全球化趋势。歌德说过的名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现在可以理解为“越是本土的，越是全球的”。世界知识生产正在趋向多元化和多极化。

　　上述知识——权力结构的历史性位移的结果是双重性的。随着知识生产和消费的全球化趋势，一方面，中国将受到来自全世界的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的知识产品的冲击，并已经或即将对传统的人文知识体系及其蕴含的价值观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全球化时代也为中国传统的人文知识资源介入世界知识市场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并为世界所理解提供了便捷的渠道。全球化时代的知识生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知识资源的重新配置和再生产

　　作为一种文化资本，知识的历史是积累的历史。因此知识再生产的前提是积累。世界进入后现代后，知识原创性的时代宣告结束，知识的创新时代开始了，创新是对现有的知识资源进行重新配置、重组，形成新的知识结合点。另一方面，知识资源的重新配置也意味着对现有的知识资源进行一番新的阐释、解读和选择。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原来属于话语中心的知识资源可能渐渐失去它的主导地位，而一些新的原来处于边缘状态的知识资源会渐渐占据知识话语的中心地位。但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任何一种知识处于绝对中心位置，人类的整个知识系统处于一个同质化的平面。后现代状态的知识基本就处在这种状态中，它表明人类知识正处在迄今为止最剧烈的形态转换之中，知识资源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分化和融合之中。一种巨大的可能性等待着人类，那就是克服工业革命时代带来的人的异化和知识的异化，重新返回到知识产生的源头，返回到人类三种最基本生存需要浑然一体的模式中去。

　　2.知识生产的前瞻性

　　全球化时代的知识生产应该具有前瞻性。历史地来看，人文知识生产的主要任务是命名和解释，即给无以名之的事物命名，对无法解释的现象做出解释。经济全球化时代出现很多新的现象和新的事物，需要人文知识分子给予命名和解释。人文知识分子应该走出象牙塔，走向社会：一方面，利用世俗化、商业化的人文环境普及精英化知识；另一方面，利用精英化提升世俗文化的品位，改造或改善现有的人文生态环境，在精英化和世俗化之间保持恰当的平衡。

　　3.跨文化的智力合资

　　全球化时代经济上的合资已成为大势，但智力上合资的重要性还远远没有被人们充分认识。布尔迪厄把资本分为三种：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知识就是属于文化资本，既然是资本，它就可以投入再生产，可以进行合资。智力上的合资在某种程度上比经济资本的合资更为重要，而且其投入和产出的比率也更高。随着国家综合实力与国际地位的日益提升，在稳步发展的经济与开放多元的文化环境下，中国越来越吸引世界各国的目光，并与各国家、各民族在平等互利的前提下共同搭建智力合资平台，相信这会使我们的知识生产出现一个新的飞跃。

　　（三）全球化时代美术馆的知识生产

　　在全球化与生态威胁的背景下，国际博物馆理论界的学术目光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便逐渐从理论建设转向现实课题。随着美术馆自身的不断发展，相比初期的以征集和保护为主，现在的美术馆更注重于展出、传播和教育功能，致力于人类社会现在和未来的、有形和无形的、自然和文化的世界遗产保护、传播和交流。美术馆正以其自身的知识生产方式开辟着促进教育、探究社会历史的进程，用文化和科学精神启迪人类，帮助人类研究、认识和理解世界，承载着开展文化交流与文明对话的使命。

　　传统的美术馆以往多注重典藏、展示和研究的功能，在社会大众眼中往往是收藏保存诸多艺术遗产和文物宝藏的“仓库”，或是可望而不可及、可及又不知所以然的神圣“艺术殿堂”，并未完全实现其作为社会美育专设机构的知识生产使命。随着时代的变迁与社会文化的快速多变，旧有模式已经不再适应公众的需求，现代社会讲求沟通、学习、思考、判断，强调美术馆与公众之间的互动关系，美术馆在社会发展中应扮演更主动、积极的角色，教育功能和对社会的关注得到重新审视，并成为美术馆的重要目的和主要使命。美术馆教育在世界范围内逐渐被重视，世界各国莫不将美术馆的建设与营运视为国家总体发展的象征之一，也不断致力于提升美术馆的知识生产功能，以作为启迪民智、提升公民文化素质的重要方式。把美术馆从传统的启蒙式传授、象牙塔式管理转化成为大众可望亦可及地接受文化传承、艺术熏陶和发挥参与性与主动学习的永久性开放的公益性的教育场所，是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的课题，也是美术馆知识生产完整的体现。

　　当下科技的高速发展引领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信息传播的多样化渠道使得公众有了更多元化的选择。诚然在一些领域，获取知识的方便、快捷正在日益优化着我们的生活，但机械时代的产物同样滋生了人们的惰性。美术馆同样面临着这样的挑战，美术馆不仅是信息的传播者，更是信息的释义者，社会美育是全方位的美感教育，从这一意义来说，如果人们只是通过网络、印刷品、影像资料等介质来感受艺术、提高审美修养，那将是美术馆教育的失败。如何在被快节奏的生活状态挤轧得越来越有限的时间里，让更多的公众能够重新走进美术馆，通过面对面地欣赏、感悟，甚者创作美术作品获得美的愉悦，通过参加美术馆举办的讲座、活动让观众从中获得投入美术活动之中的各种体验，成为美术馆的当务之急。美术馆是以直观的生产方式向观众传达对可见世界的客观看法，提高对世界和本民族的文化遗产的认识和欣赏能力，从而激发探索精神。促进科学和文明的进步是当下美术馆知识生产具有现实意义的议题。

　　当前随着经济与科技的一体化、政治多极化与文化多元化的发展，美术馆正面临经济与社会的挑战，美术馆的知识生产也在适应这种变化而不断增加新的内涵，“新博物馆学”概念就是在博物馆教育和社会角色转变中产生的，对教育的强调和社会的关注是新博物馆学的重要论题。而美术馆是博物馆的主要形式之一，它是用最为直观的图像保存着人类的记忆、见证着历史的变迁、传承着文化的延续。

　　在全球化背景下，美术馆已不再局限于一个固定的建筑空间，它变成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以全方位、整体性与开放式的观点洞察世界的思维方式。美术馆文化的自觉、自省和自信意识对于整个社会文化的建构、社会秩序的重整将起到积极而重要的作用。我们应以当下美术馆的发展为契机，真正实现其全方位的知识生产功能，在传播艺术中传承文明，进而在国际舞台上把持本土文化方向，借势壮大民族精神。世界将在文化的理解、文化的思维和文化的碰撞中构成全球化时代。这些问题的研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学术意义，同时也是当今的知识分子特别是美术馆从业者的责任和使命。

　　（本文节选自中央美术学院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美术馆与知识生产》，作者：唐斌；导师：王宏建）（责编：黄丹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