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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萧勤

展览名称:荣源——萧勤七十回顾展(1935—2005)
展览时间:2006年5月20日至6月2日

    书桌上的零乱杂陈和窗外风雨飘摇的夜空恰好对应此时的思绪,路灯橘色的光随着雨滴坠落,园子里的树丛激烈地晃动枝叶,叶丛间蹦溅的水珠带着夜的颜色。在6月广州风雨大作的子夜,翻阅着萧勤的作品相册,读着他不平凡的人生履历,心中有太多的感慨,同时也夹杂着些许犹豫迟疑。对萧勤的材料研读越深,越觉着墨之艰,久久不能落笔。萧勤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和洞悉人世、充满宗教玄思以及理想主义精神的艺术,又岂是只言短语可以笼统概之。他跌宕起伏、战斗不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成为艺术创造的催化剂,对人世的一次顿悟即促成一次艺术风格的转变(其间历经了非形象、行动艺术时期,“道”时期、密宗与东方哲思时期、生命的真谛时期),变故的阵痛和觉悟的三昧只有萧勤能够真切地咀嚼回味。作为一个他者,所有“顺藤摸瓜”式的试探,多少有一种臆测的嫌疑,然就萧勤个人履历中的蛛丝马迹来进行推断和阐述,总不至于变成痴人说梦的荒诞。

    人生的一次变故即是对命运的一次放逐,我从萧勤身上看到了一种流放者和革命者兼备的综合气质,不安分的灵魂总要冲破秩序的藩篱走向未知的别处,在对未知的探索之中迎接不期而至的悸动和狂喜。细究萧勤的艺术历程,从诸多的事件中更加可以明显地看出他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1956年他和安东街画室的几位师兄弟成立了艺术史上第一个华人抽象艺术团体“东方画会”;同年又考取了西班牙佛朗哥(Franco)政府提供的奖学金远赴西班牙求学三年(1),期间他加入了当地两大艺术团体皇家艺术协会、马约尔艺术圈(Cerclc Maillol),连续三次受邀参加西班牙国际爵士沙龙展(Jazz Salon),在展览中一鸣惊人,一举获选为十大艺术家;1959年萧勤转移阵地转战意大利的艺术之都米兰,并于1961年发起了国际“点”艺术运动(Movimento Punto,在我国台湾译为“庞图”),成为60年代意大利前卫艺术的翘楚;1977年,萧勤再一次在米兰高举艺术运动的大旗,发起另一项具有深厚人文气息的国际观念运动“太阳”(Surya,语出梵文,1977—1979);1989年在丹麦的哥本哈根,萧勤又发起了“气”运动(Shakti,语出梵文)。萧勤参与其中的一系列的艺术运动证明了他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他总要把眼光投向遥远的别处,不断地寻找艺术创造的新目标,在飘泊不定的时间中找到艺术创造出发的新起点。他还未歇息便再次上路,只有这样一种决绝的流放者和革命者的态度,才能使生命之源、艺术创造之源不至于枯竭,才能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诠释对生命之爱、对艺术之爱的奥义,才能使艺术和生命真真正正地相濡以沫、荣辱与共。

    从1956年负笈西班牙求艺至1996年回返我国台湾受聘于刚成立的台南艺术学院任教,萧勤旅居国外整整40年。40年的海外飘泊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作为一个旅居海外多年、有着“一份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人文主义色彩”(谢佩霓语)(2)的艺术家,去国愈远,时日愈久,对于家国的思愁必然愈厚,那种思绪总会在艺术创作中或隐或显地流露。萧勤把所有的乡愁、对故园的种种遐思转化为笔下的色彩、线条和一种似是而非的图像,这正对应了思乡愁绪中那种若有若无、欲言还休的隐约。本民族深厚的历史、文化、艺术传统成为一种无法回避的背景和依托,自身的文化根性在异质文化的包围圈中必将被强烈地凸显出来。从萧勤的图式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东方情怀和中国哲学的氛围,还有弥漫在画面中深沉的幽思。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绘画可以“穷神变,测幽微”,点明了作品和艺术家的思想品格、精神气质的相契关系。艺术家对一种风格的选择和追求,绝非是无本之木,应该是艺术家身上所具备的各种素质与所处时代的现实语境互为作用下的综合体现。萧勤自上世纪50年代对抽象绘画艺术一以贯之的坚持和探索,究其原因,可以从几个方面进行阐述。萧勤开始接触、创作抽象风格作品的时候,正是抽象表现主义思潮在西方大行其道的时期,代表着那一时期艺术发展的新方向,辐射力非常强。而且,抽象表现艺术表现出极大的自由度和丰沛的激情,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这对于一位追求创新精神的青年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青年萧勤正是从抽象表现艺术中看到了情感表达的途径,在抽象绘画的形式结构中寻找到对应内心情感的外化方式;萧勤复杂的宗教背景也决定了他艺术中具备一种异于他人的独特气质,他的宗教身份是基督徒,同时他对东方的宗教和哲学有着深刻的参悟,他内在的精神气质、思维方式是东方的。在东西方宗教、哲学的合力作用下,在融贯东西的艺术观念的指导下,促使萧勤选择了能够契合东方式思维的抽象表现艺术风格作为情感表现的载体。在Max Chi和他的一份谈话录中,萧勤提到:“当我接触到欧洲前卫艺术的核心时,它的冲击是我重新研究和评估中语文化的意义。我觉得我自己的艺术道路是能在中国艺术中寻找出一条新的出路。我必须能找出东西二者的精华——可能这些老庄禅宗思想很适合我的个性,所以我觉得这些是我一个追求的起点。那种思索方式给我很大的启发,就是不用西方人的思索方式,而采取东方人的综合思索、直觉思索方法来创作。”(3)
作为音乐家的父亲在萧勤的思想深处和冥冥之中也给予他启示和引导(萧勤作画时须有古典音乐做伴,空旷玄奥的乐声中是否有父亲的灵魂做陪,抑或是萧勤在艺术创造的玄思中追念父亲的一种不为人道的私隐方式)。萧勤的作品体现出强烈的节奏感和音乐感,他的作品和音乐一样是“意志自身的写照”(叔本华语),画面上的色彩、线条保留了一次精神活动的痕迹。康定斯基在谈到精神绘画的特点时指出,精神绘画只有通过心灵的激荡,才能产生内心的共鸣。品读萧勤的作品时必须从形式中探究他内在的精神结构,从而进入艺术家情感表达的基点。

    影响萧勤投入抽象表现艺术创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50年代台湾当地特殊的历史环境。大历史中个人的命运尤显宿命色彩,以一己的卑微置身于风雷激荡的社会,不是写就英雄的荡气回肠,就是写尽小人物苦难沧桑,悲情的色彩挥之不去。

    从《三昧地》系列、《心灵的体现》系列到《宇宙》系列,充满着萧勤对生命终极、时空真理的深沉追问。《三昧地》系列作品利用强烈的色彩对比和不对等的比例来寻求一种危险的平衡,平铺的笔触在一个大的背景空间中构成一个若即若离的“整体”,笔触间的关系看似一种并置关系,其实是一种互为推进的关系(此一笔触占据了空间以后导致另一笔触无法再进入这一空间,只能向此一空间之外的空间进入,就像是音乐之中一个音符的消逝而导致另一个音符的产生),时间在其中被演绎。作品揭示了人生的真相:人生即是一次加法和减法同时进行的过程,一生的真相将在每一个接踵而至的时刻中得到呈现,它无法并置。所有的遭际和各种滋生的情感最终必须回归到个体之中,在时间中通过量的积累来实现个体生命的完整性,如果把人生中的某个细节抽离掉,那么人生将变得不完整和虚假。色彩、比例在视觉上所制造的冲突暗示着均衡的产生必须在各种对比悬殊的力量中实现一种互相制约的关系,任何看似微不足道力量的缺失都可以导致平衡的瓦解。萧勤在《宇宙》系列中把内心对宇宙的感知和觉悟转化为单纯的图式,构图上强调对称与和谐。冥思之中,让精神超脱肉身直入太虚,以一种解脱现世游历后的空洞和虚无来汇入宇宙的整体,从有限进入无限,在对无垠的太空的观照中让神启之光投入内心,顺着神启之光攀升至一个“大我”的境地。《宇宙的演化》系列作品中,萧勤表达他在神游太虚之后,对宇宙冥思的结果,宇宙之象即是艺术家的心象,不同色彩在同一的图式的转换充满强烈的象征意味,色彩的变幻赋予宇宙生命般的璀璨缤纷,让虚空的宇宙因沾染生命的色彩而垂爱生命并寄上一份深深的眷恋。萧勤说过:“作画这件事的第一重要性,并非‘作画’,而是透过作画来对自己人生始源探讨,作为人生记录及感受,和人生展望的发挥。”《宇宙的演化》系列中所表现的宇宙也许就是人生的一个巨大投影,人生必须在超越物质的羁绊和对情感的执迷才能变得博大,每个生命个体像一个涟漪一样无声无息地荡向虚空。

    萧勤经历了人世的坎坷颠簸,让他在“知己之微”而后觉人世之无常与宇宙之无限。生命虽渺小但尊贵,生的喜悦便是活着的所有理由。人对于命运的种种安排当顺心随性,以一种坦荡开阔、处变不惊的胸怀面对,才能获得生存的力量,以一己之力又岂能逆转时空、颠倒世事。肉身卑微如恒河细沙随波逐流,唯有精神才可以神接太虚,天马行空。命运的最后真相在于从各种困苦磨难中学习释然,从大悲大喜的极限中获得救赎,在对生的礼赞中换取一份直面人生的微笑和从容。

注释:
(1)阅读萧勤资料时,对于萧勤在1955年参加甄试,考取了西班牙佛朗哥(Franco)政府提供的奖学金而后远赴西班牙求学一事,回溯他早年师从李仲生先生时表现出对克利(P.Klee)和米罗(J.Miro)的热爱,并在1955年开始尝试创作克利式的纯粹抽象绘画这一记录,和西班牙的机缘似乎是一早就埋下了伏笔。究竟是不是因为对西班牙艺术的热爱才使萧勤选择了西班牙,这一点不得而知,但其中的巧合又的确存在一种前因后果的呼应关系。
(2)本文有关萧勤的资料多参考谢佩霓先生的专论《为了艺术为了爱——萧勤其人其艺》,笔者在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3)《美术》,1990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