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工艺美院成长
1999年的10月,我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学岗位工作了四十二年之后退休。赋闲在家时产生了一个新的兴趣,打算把积攒了几十年的老照片整理一下。随手翻着照片,像是“过”起了电影,不免触景生情,勾起了我当年的许多回忆。翻到其中有一张是十五年前国庆节这天在日坛公园的国旗下拍摄的,可以说是一张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看着自己昂首挺胸、远视前方、精神饱满,很感满意。但是欣赏之余总觉得照片有些美中不足,头部和背后的旗杆正好重叠了,看起来像是旗杆从头顶中央长出,照片构图不理想。然而,今天再看这张照片细细品味,产生了新的感觉,并赋予了象征意义,取题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本是认为在构图上的不足之处,现在看来反而成了点睛的一笔。点出了照片主人公的人生价值观念,因此也就成了一张富有创意的摄影作品了。
这张照片成了我“过电影”的定格画面,我拿着照片开始沉入了内心世界。是啊!我是新中国成立后在五星红旗下才真正开始了我的人生历程的,如今已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回顾这半个世纪的生活历程,如果问自己的步子迈得怎样?回答是:“心存感激,心中坦然”。
1955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研究所(其前身是实用美术系)染织专业本科毕业,组织动员我留校当研究生,为即将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准备师资。最初我不很情愿,一心要回家乡上海,因为那里有我的家人和女友,在上海的公私合营印染厂搞图案设计工作,工资每月127元,比我当研究生的生活费46元高出两倍。另外,北京那时的天气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冬天的风沙很让人心烦,吃粗粮更是我这个南方人难以接受的。但是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服从组织决定,就这样,我在工艺美院一呆就是五十年。
半个世纪以来,我随工艺美院发展而成长。她奠定了我的人生道路,使我长了知识,经受了磨练,转变了观念,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一辈子一个单位
1956年7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正式成立,我由中央美术学院一年级研究生转入工艺美院成为二年级研究生,一年后毕业留校当老师,到现在将近半个世纪,学习和工作在这个只有四十亩地的校园里。作为一所综合性设计学院,四十亩地可以说是小了点,但她对我国设计人才的培养和中国艺术设计事业的贡献却是很大的。
学院成立初就明确了培养目标,坚决贯彻教育与生产实际相结合的办学方针,处理好各种相关矛盾,包括理论与实践、学校与社会、科研与教学、基础与专业、教与学、 红与专的关系,从而得到了健康、协调地发展,并走出了一条结合国情的艺术设计教育之路,形成了中央工艺美院自己的教育体系和教学模式。
五十年的历史积淀,在全国乃至国际上树立了良好的品牌形象,她之所以有如此高的知名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学校有一批老一辈的专家学者,他们对工艺美院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雷圭元、庞薰、吴劳先生等,他们是学校的创始人、奠基人。张光宇、柴扉、陈叔亮、郑可、祝大年、袁迈、程尚仁先生等,都是当时工艺美术学院的教学台柱,是学校学术思想的带头人。有了他们,中央工艺美院这块牌子自然有了很高的含金量。
我服务于工艺美院,也得益于工艺美院,得益于工艺美院的先辈老师。在我当研究生和助教时,有幸经常跟着这些老先生参加一些专业活动,他们的设计思想、学术观点、审美标准,完稿程序等等,深深地影响着我。
雷圭元先生是全国著名的图案学专家,他鼓励青年教师和学生,作为一名从事工艺美术设计的工作者和教育者,要学好图案,学习传统。他主张学习传统要“置于死地而后生”,指的是学习传统要老老实实地继承,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创新,即推陈出新。写生变化课是为了让学生懂得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道理,学会从自然的复杂的形态中,经过取舍、归纳、提炼,达到简洁、典型、装饰性效果,从而适合实用的要求。“变化”课是一门从自然到装饰、从繁到简的审美观念的转化课,艺术修养的陶冶课,又是一门技术方法的训练课。这些思想对于现在的艺术设计者而言,仍然有着现实的意义,学好图案课将对设计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当然,现在的图案课教学方法需要更新发展,使其更具生命力。
张光宇先生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装饰艺术家、装潢设计家,对人和蔼可亲,受到同行尊敬。他指导学生的设计从不“创造”名词,更不故弄玄虚,朴实的言语中充满深刻道理。他有一句名言:“设计要先做加法再做减法”,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形式加减法或是一个设计先后顺序的问题,而是一个科学论断。从认识论、实践论学说来讲,认识是由低到高、由繁到简、由感性到理性的过程。设计创意阶段要求设计者放开思路、想广想宽、不怕创意无用,就怕没有想到。然后在宽广中理出头绪,去粗取精,再精益求精地加以表现。“加减论”从设计的方法或过程讲,是“先放后收”,这是符合创造性设计思维逻辑的。
我记得张光宇先生在1960年时曾经对学生们说:“今年我刚好六十岁,我还不老,以后我还要给你们多讲讲。”但是五年后,张先生就离开了我们。他人虽不在了,然而他的思想和作品流传于世,成为一笔极为宝贵的艺术设计文化遗产。
柴扉先生是一位开朗并富有个性的老师,我喜欢他的讲课,虽然一口浓重的浙江味普通话,听课时不免有些费劲,但是他的肢体语言很形象化,讲课富有激情是柴先生的特色,谈到中国戏曲艺术时还要表演一番,非常投入而传神。有一次他知道我在写生变化时遇到了变形的困难,动员我去看中国传统京剧,为此我咬牙花了1元钱观看了京剧大师梅兰芳表演的《贵妃醉酒》,一招一式确实很有装饰感。虽然当初并非很好理解,但是由此我逐渐爱上了京剧,以后我上课也开始给学生借京剧来谈设计。老师的一个建议,一个道理打动了我,让我受益匪浅。
庞薰先生是中央工艺美院的创建人之一,是首任工艺美院副院长。有一段时间他曾是装潢系教研室主任,我任商业美术教研组长,经常能得到他的指点。他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办个人画展时邀请老师指导,法国老师问:“你们中国的绘画水平这么高,你还到这里来学什么?”庞先生讲这个故事并非认为不应学习外国,而是告诉我们要重视自己国家的民族文化,走自己的路。上世纪80年代初,庞先生身体不好,在家休养,仍关心着装潢系的发展。1983年书籍设计系和装潢系合并,我任系主任,他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用的是泛了黄的再生纸,毛笔书写:“汉民同志:接你来信,你所见甚是,我就不找你了,团结一些同志在你周围,以便搞好这个系,专此,大安。庞薰四月十四日。”我非常感谢庞先生给我及时提出了团结问题。由此,我努力做好了协调工作,注意工作方法,使得大家心情舒畅地投入教学。庞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和前辈,他做人做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很怀念他。
郑可先生是一位工艺美术大家,在学校师生中有很高威信。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注重实际,反对纸上谈兵,主张设计者最好要通过自己动手制作,在实践中体验并完善自己的设计。他是广东人,口音很重,但铿锵有力,他在教学辅导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口头禅是一个疑问词:“明白?”当你不能及时做出反应时,便又耐心地讲一遍道理后再问“明白?”老师教学不希望学生对知识一知半解,弄懂、弄通、弄明白才是求知的态度,这也反映了郑先生做事和教学的认真程度。他的务实精神给工艺美院留下了一份不可或缺的财富。
以上写到的诸位前辈,并非是我对他们的全面评介,而只是我的一点感受。我从他们的言传身教中受益很大,他们的学术成就、学术观点,即便只是一句话,也使我受用一生。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师傅带徒弟也好,老师教学生也好,前者都是“领路人”,“修行”者结果如何,在于深刻领会,学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思维方式和应用方法。
回顾半个世纪以来,工艺美院给我的“修行”创造了条件,是我的老师把我领进了门的,我努力了,也得益了,所以我是幸运的。由此,我十分感谢工艺美院的前辈老师们。
我的一位好导师
袁迈先生在我从本科、研究生再到担任助教工作时都是我的导师。是袁先生改变了我的专业方向,把我领上了装潢设计专业之路。我从一年级染织专业研究生转到二年级装潢专业研究生,是他让我坚定了学习新专业的信心。他告诉我转换专业,是为即将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潢系配备师资。他选派我去上海美术设计公司实习一年,在去上海之前,给我明确了学习目的和要求,鼓励我珍惜机会不要分心,集中精力学习专业知识,既要有很好的设计能力,又要有过硬的手头功夫,个人的兴趣偏好要服从于实际需要,了解客户,研究产品,并指定我必须去两个有着不同印刷工艺的印刷厂学习。他告诉我作为一名专业教师做到以上几点要求是必须具备的。他还给我联系了几位上海商业美术设计界的前辈,让我知道一些旧上海商业美术的历史情况,以及他们的作品。为了让我得到有经验的实习老师的指导,袁先生给他的老同学、美术设计公司的党支部书记写信,请她给予关照,为此,当我到上海美术设计公司实习时,设计室主任倪常明先生成为我的实习老师。
袁迈先生在艺术设计方面有很深厚的功底,扎实的造型能力、精到的装饰表现和审美素养,使他的设计思路很宽,从平面到立体、从小件设计到大型展览都有涉及,对民族民间美术也有浓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反映在他的绘画和设计作品中,渗透出一种特别的江南风土情韵。有一段时间,袁先生设计了不少唱片封套,其中有《鸟投林》、《在太行山上》等作品,体现内容到位,表现形式上很有装饰性,细细品来,耐人寻味。
我和袁先生的师生关系十分融洽,我尊师,他爱生。他为人谦和,作风正派。他作为老师,对所有学生从不居高临下以知识压人,总是循循善诱地开导,让听者舒舒服服地接受教诲和指导。他做青年人的思想工作总是以情动人,记得有一年我和袁先生都在上海,他专程到我家看望了我的母亲,安抚我母亲放心自己的儿子,使我很受感动,也受到了一次教育。1982年,我当上了装潢系主任,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凡是系里年轻教师的父母从外地来北京看子女,我都要到他们的住处登门看望他们,像袁迈先生那样,告诉他们的孩子是在良好的环境条件下工作和学习的。让家长放心,也让青年教师感到集体的温暖。
现在袁迈先生已经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去世时享年六十二岁,我思念他。在他去世后,每年春节我都要和高中羽同志(袁迈先生的研究生)到袁先生家给师母拜年,并在先生遗像前行三鞠躬,以表哀思,直至袁师母去世。
现今,我回顾自己的成长经历,体会到许多道理,我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新中国;一个好的工作单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一批好的前辈老师和一位可敬可亲的好导师。时代给了我机会,社会给了我荣誉,我理应回报社会。
今年11月1日是母校成立五十周年的日子,写此回忆以表敬意。五年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合并到清华大学,成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我愿清华美院更好地继承和发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文化传统,尊重历史是为了不断创新,与时俱进,为办成世界一流学院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