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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从印象到感受

    刚从甘肃写生回来,天凉下来了。去的时候可以看见远山的白雪在顶尖上闪着光,回来那天到马蹄寺,只见白雪已经从上往下染到了半山腰,精精致致地勾画出林木山石,像是素描一样。

(一)

    常听说“写生要抓第一印象”,这是不是写生的金钥匙?是不是万能的咒语?

    写生,要从观察开始,要很在意地看,绝不能笼统地大概齐地看。是否从观察入手,这是写生与非写生之间的区别。但是,看什么?怎样看?在写生内部还是有很多不同,并不可以千篇一律归为一统。“要抓第一印象”,这正是若干的方法之一种,而不是万能的、统一的写生咒语。强调“抓第一印象”,是强调观察要有新鲜的感受,强调不要重复,不要重复现成的套路。要接受新的印象,要珍惜爱护新鲜的感受,而不是总用习惯的理性多校正它们。

    对于有习惯、有程式的状态来说,对于“习惯用色”的状态来说,“抓第一印象”本是一个解脱的咒语。于是,今天的蓝天才跟以往的蓝天是不同的,大自然才是永不重复的,草垛和卢昂教堂才是可以一再反复地画而不重复的题材。

    但是,第一印象往往单薄,可以撑得起小品,却不一定撑得住长篇。有些平凡的小村子并不那么打眼,第一印象未必有什么滋味;有些普通的人物,并不“显得“入画,靠第一印象就会把他漏掉。多看看,换几个角度,换几种心情,多一些印象,让这些印象在心里矛盾着、共生着,让它们共同支撑起一个丰厚的而不显单薄的感受。这个感受包含着第一印象在内,但又不只是它。画人,或者画景,我都喜欢多看看再下笔。不要把第一印象也做成套路。

(二)

    写生的对象总是在变的,总是定不下来,这是写生的一大难题。

    同一个模特儿,今天开心了,明天感冒了,脸色变表情也变,全身的动作更是一时一变。就算是画两个小时的短期写生,也有人埋怨模特儿总是在动,“眼睛看那边!头再转过去一点儿!” 怎么办呢?索性拍张照片回头画照片吧!照片不是不能用,但是用照片总画不出那种好看的“神来之笔”。用照片可以用得巧,可以让人看不出来僵、板,但是,凭照片画不出那种精彩的当场写生的即兴发挥出来的那种线那种色彩的神来之笔。

    画得对,画得准确或者巧,都还不够,不够动人,不够让人动心、难忘。所以,无论是把模特儿绑上不让他动,还是拍成照片让他静止,都不是真办法。真想解决问题恐怕只有面对生活,直面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面对永恒的发展变化去锻炼自己的能力,观察的能力,从印象深化为感受的能力,以及表达的能力。观察的时候,立足于对象的动,从他的变化里比较出意味。他不动的时候,我们还要主动让他动一动,说几句话,换个姿式,他每一次的变动都会给我们一点新的不同的感觉、不同的印象,。把它们综合起来,就丰富了,这个人物在我们心里就立体了,多面了。综合起来,就逐步形成我们作者对于对象的感受,高于零星的印象,也包含了多次的印象和比较。这种感受不能是以往的套话,也不能是人云亦云的所谓正确的合乎规律的话,而应该恰恰是对于以往成见的一次新的质疑,恰恰是作者从永恒变动的世界里主动获取的,并能动地创造出来的精神产品。

(三)

    写生本身也能沦落成某些套路。写生的过程也能蜕化成“复习功课”。但是,好的写生之所以魅力无穷,却恰恰因为它是探险、是发现,每一次写生都去接触一下万古常新的大自然,每一次下笔都带着好奇,带着诚实的眼睛,兴致勃勃地全身心投入。谁说空气透视越远越灰,越近就对比越强?见到大海之前不知道那海水是什么颜色的。谁说受光比反光就更暖?见到河水之前不知道水面有没有反光。谁说唯有第一印象宝贵?被我们一再加强的印象更有力量。连同“第一印象”在内,都是我们写生过程中的课题,而不是金科玉律。如果给写生也制订些“科学的”方法,按照那种科学的方法写生,写生就不再是积极的、进取的、探索的状态,而变成了一面下笔一面追忆伟大的前人,感叹既定规则是何等的深刻不朽,仰慕套套和框框的万古不移,写生的过程变成验证的过程。

(四)

    写生时不带成见,不带成规,尽量避免套路,避免轻车熟路与“老子有一套”。

    更进一步说,也不带着任何现成的目的。比方说,为了搜集素材,这就是现成的目的。带着这种目的,观察时就会有遮蔽。有创作题目的时候不得已,平时最好放松开,好奇地睁开眼睛,敞开心胸准备接受自己不熟悉的情况,接受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把忤逆心愿的遭遇当作命运的恩惠,当作推动提高自己的机遇,因势利导,随遇而成篇,出手而成章,并不因循以往的故伎。

    如果说“目的”,应该首先是感受生活本身。苦了就说苦,无聊就说无聊,矛盾就说矛盾。真实地生活在现实生活里,呼吸一样自然。20世纪初年写生方法引入中国,画面上开始有穷街陋巷乞儿流民出现,这些历来“不入画”的东西激起当代中国人讲真话的热情,与衰弱的高雅的旧文人画相比,连厌世也是活人的厌世。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艺术家作画从方法到人格都仿佛振作起来。

    忘记艺术上的工作程序与目标,在生活里像个普通人一样自然地看,自然地感受,这倒有可能画出些以往不曾有过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