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编后拾遗
中国美术馆藏吴昌硕作品均为“文革”前所购藏。中国美术馆主楼1962年落成,1963年正式开馆,但此前文化部已着手购藏作品,并委托中国美协购藏,1961年又率先成立美术馆收购小组开展业务。美术馆藏有相当数量的缶翁书画,乃前辈前瞻之功,吾辈深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福。若今日开始购藏,不知要花几多倍钱也难以寻觅。
笔者自1981年进馆以来,即留意吴画。1983年,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鉴定我馆藏画时,曾随侍得览馆藏吴画,鉴定意见可参照《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一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及《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一》(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上述《目录》载馆藏吴画43件,《图目》选馆藏吴画10件47幅。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版《中国美术馆藏近现代中国画大师作品精选•吴昌硕》【图1】共计选入129件194幅作品。对馆藏吴画逐幅着录、梳理自去岁编选此画册始,“乘凉”者之如此疏懒,恐愧对前贤。深入研究、鉴评有待来者,笔者仅就馆藏作品表面现象略陈数则,为吴昌硕之研究作些许补缀。
一、早期吴俊
“昌硕先生自己说他‘三十学诗,五十学画’。其实他23岁已从施旭臣受诗法,30岁开始已从故乡画梅著名的潘芝畦习绘艺了。”(1)癸酉(1873年)吴昌硕30岁,笔者尚未见其30岁之作品。其孙吴长邺说,西泠印社藏有其36岁所作《梅花册页》,“已非初学的笔墨了”(2)。其他三四十岁之作品存世稍稀。本馆藏品中,有44岁(丁亥,1887年)所作《芜园梅》,46岁(乙丑,1889年)所作《墨笔瓶花》,47岁(庚寅,1890年)所作《篱菊》及《国色天香》、《墨葡萄》、《又一看梅诗意》和同一时期的《芰荷香》数幅,皆为研究吴昌硕早期作品之重要资料。
综观以上早期画作,题材为梅、兰、菊、荷,皆古君子自喻之花木;简笔水墨为主,设色者略施淡黄、浅绿;款识多以近于魏碑的楷书,时有篆题,自署“昌石吴俊”、“仓硕吴俊”、“昌硕吴俊”,可概称“吴俊时期”;画风清逸,圆笔多于方笔,有清爽之致,乏凝厚之力;几乎每画有题诗,富明、清文人画雅趣;就师承关系而言,除潘芝畦外,其余无直接师承,多从所见前人收藏中汲古法,青藤、白阳、八大遗韵颇显,个人风神尚未自立。
二、昌硕自立
吴昌硕与任伯年订交之始,其画受任氏半工半简画风影响。馆藏几件“天竹”,如1894年51岁之《缀珠》,直至1905年62岁之《错落珊瑚珠》,仍颇近任伯年笔致,且已具任画之灵动,惜笔力浮薄。1912年,吴69岁以字昌硕行,馆藏作品中,1911年之《富贵清高》署“吴俊卿”,1912年之后作品改署“吴昌硕”亦可证此。他自“俊卿时期”进入“昌硕时期”,大约经过近二十年磨砺,篆籀之力、狂草之势于画中逐渐强烈。以画梅为例,馆藏1914年71岁《古梅》与1916年73岁之《绿梅》四条通屏最为显著。曾见天津市博物馆藏1916年73岁之《墨梅图》、西泠印社藏1918年75岁之《墨梅图》,与上述馆藏二梅均笔力雄强有篆籀之浑厚,富金石气,有草书之气脉,却非柔转;枝干纵横,穿插斜笔,以直角、锐角强化抽象结构张力,气足势放,尽去婉柔之意,在画梅史上为一界碑。他自己也在《绿梅》题诗中多出豪语:“卅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醉来气益粗,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疑草圣传,气夺天池放。”天池山人徐渭若见之亦当拱手揖拜。
另一例证为牡丹、枇杷之类题材。昌硕喜于花丛、果枝之上出枯枝,如馆藏1916年73岁所作《五色牡丹》、《五月芦橘》,花果旁之枯枝,或以赭墨,或以墨笔复补赭笔,皆较此前枯苍有力,益增上扬之势。1916年73岁昌硕收获颇丰,气、势、力皆壮厚,俗言73岁为人生一坎,昌硕或当知此,是年显示出老而益壮的活力。是年,以上两画及《绿梅》皆钤“雄甲辰”印(3),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有意。
“昌硕”时期,缶翁以雄强苍厚朴拙之画风自立画坛,在画法上另一显著变化是藤条的狂草抽象,以馆藏1917年74岁《虞山邹巷古藤》、1920年77岁《珠光》最精彩。其线形回环跌宕,如奔蛇走虺;其笔质有篆籀之浑厚,狂草之飞旋,恰如其言“强抱篆隶作狂草”,“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题《葡萄》)。这当然是积“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的功底,又将篆隶笔法化入狂草的变通,然后“直从书法演画法”的结晶。余深佩服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师将篆籀及北碑书法之力融入画笔,这自是碑学昌盛学术氛围的影响,亦是近现代简笔花鸟画由阴柔之美转向阳刚之美的根柢之一,此举由以轻灵秀美为长的南方画家实现,可移为矫薄秀柔弱之病的良方。这当然也是出于与所绘自然物形态的同构,出于艺术家的个性与情怀。吴昌硕题《虞山邹巷古藤》曰:“虞县邹巷古藤,明时孙某手植,盘曲一亩地,如龙如蟠,如盖如笠,花时香溢数里外,予曾与沈石友诗人酣醉其下。”此足以证此画风之形成,是“古人为宾我为主”的信念引领,是功力学养所致,亦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物我交流。
当然,吴昌硕之所以自立于画史,不仅限于其书法入画,其诗思与画之内美的精神含量;其印之分朱布白与画面结构的联系,与溢于笔墨间的金石气;其用色之大胆鲜明所创造的浓墨重彩的写意新风,都是这位后海派领袖独领风骚之处。但为吴代笔者多,这类作品不仅技巧偏弱,个性不符,亦少情感之真诚表现。以上前人与笔者已多有陈述,既名文为“拾遗”,则不赘言。
三、两幅奇构
据前贤言,吴昌硕山水、道释人物多为王一亭代笔,故其真迹颇为珍贵,且其真迹往往妙思奇构为常人所不能。幸馆藏作品有两件这般奇构颇耐人寻味。
其一,为1908年65岁作《灯下观书》,以简笔水墨绘一文士倚书而坐之读书状。人物张其二目,耸其双肩,又加两笔短髭,颇为入神。他经常于画中出现的篝灯与人物泼墨衣衫相呼应,亦甚妙。右上款识曰:
日短夜更长,灯残影相吊。
独坐忧时艰,突突心自跳。
微吟有谁知,魍魉暗中笑。
黄叶挂蛛丝,风吹作鬼叫。
石友先生示此诗,戏为写图,惜拙笔不能称均(韵)也。戊申孟冬,苦铁吴俊卿。
读此,知此画乃缘沈石友(4)诗而发,吴与诗友有同感,以此写出清末正直文人暗夜中观书微吟之象,以示对魑魅魍魉的抗争,映照出那一代文人欲反抗而无奈的心声。郑振铎在论述近代中国画家的思想时说:“在帝国主义侵略者们所造成的动乱不安的情形之下,这时期的画坛上充满了怫郁、苦闷和悲愤反抗的情调。”(5)这情调即在此画中,也映现在他那寄寓的人格精神的梅花之中。此图使人想起他47岁时曾画一《灯梅》,还是这只像小椅子似的破灯,那梅花即可视为观书人的象征了。
其二,为1922年79岁所作《雪蕉书屋图》以淡墨横扫云天,活脱脱衬出雪蕉环绕的茅草书屋,不画人觉有人在其中,可谓笔简意饶。1983年,古书画鉴定组前贤见此画时交口称赞,“意笔,有意思”。该画题道:
皎洁心头佛,氤氲雪里蕉。
不堪持赠意,云在已寥寥。
壬戌夏仲,为竹人大兄画雪蕉书屋图,幸一笑存之。
乃可见此图亦为文人间倾吐胸臆之作,以雪蕉喻“皎洁心头”,与以梅比君子节操同趣。
南人吴昌硕确曾有冒雪冲寒之生活体验,且有一图为证。1892年吴49岁时作有《雪景山水》,亦横扫淡墨衬出松石竹木间一茅屋,屋中有一寒士作伏案状,与《雪蕉书屋图》同一思维。此画款识曰:
袁安一卧传千古,画出茅堂墨沈香。
我似穷悲失木,狂吟踏雪不辞僵。
闭门饮水有余清,饿不干人隐姓名。
我若登堂拜颜色,脚皴手冻先生。
光绪壬辰岁杪,于役浦东阻风叶榭,大雪三日夜,冲寒登高阜眺龙华浮屠,拟作苦寒行,而诗思不属,写此自嘲亦自砺也。画之工拙有所不计。秋以篆籀作勾勒,昌硕仿之。
此画记壬辰(1892年)事,却署“昌硕”(一般记载为1912年“以字昌硕行”),似有不确,却钤有“吴俊”、“俊卿之印”,但他确有早期作品署“吴俊”同署“昌硕”,此图仍可视为“吴俊时期”之作。此作以诗文生发画意,写出清末文人苦寒之情状和不甘冻馁“自嘲亦自砺”的精神状态。《雪蕉书屋》中文人的情志正与此一脉相传,只是事隔30年,年迈的缶翁在笔下和内心更多了些雅逸而已,这也正映照出中国文人入世无能转归退隐、洁身自好的心路里程。
四、心画绝响
吴昌硕丁卯(1927年)一月中风,延至十一月初六日(公历11月29日)辞世。笔者就有关画册、资料见其是年画作不逾10件,其中两套册页最精,其一为浙江博物馆藏《花卉册》十二开,大多署“丁卯春”,又有“丁卯人日”(农历正月初七)、“丁卯雨水”(公历2月19日);其二为馆藏《山水花鸟册》十二开,署款有“丁卯秋”、“丁卯秋九月”、“丁卯秋杪”、“丁卯冬”等,封面为友人题:“汗漫悦心。缶丈自作画帧,装竟索题。丁卯冬十月,宗元。”(6)故此册又名《汗漫悦心册》(7)。以十月始冬计,此册当始于九月,成于十月,晚于浙博藏《花卉册》,为逝前一二月之绝笔,由“汗漫悦心”四字可知病重期间作此画之不易,得此画之心悦。缶老晚年有此经典,可心安也。
馆藏《山水花鸟册》十二开印入画册八开,均为墨笔,题材为花、鸟、松、石,皆墨笔。其中《幽兰》、《芍药》为率笔白描,在吴画中极为少见;《草石》与《双石》苍润兼济,一气呵成;《柳雀》、《松枝》潇洒灵动,构图奇巧;《墨鸥》、《墨鸟》为八大笔墨,一单足独立,一回首若睡,若画家自况。此既为“自作画帧”,诚为写心之作,格调亦甚高雅,联系题词来读,可窥缶老晚岁之心。《幽兰》题诗有“风露一茎赠,艳色美人面”,“明珠那足抱,高情动留恋”之句,是否缘自友人持花慰问而寄抱高情呢?苍石爱石,自喻为石,自称“石先生”,但此前少见单独画石,此《草石》、《双石》仿佛有自我写照之意(8),题句皆涉禅,前者题:“老夫画石类狂鬼,颠不下拜禅弥真”;后者题句有:“独抱秋心卧,谈禅不耐听”,也许是他在弥留之际希求一个“寂”字吧。《柳雀》题:“不行书案栖杨柳,鸟亦伤春怨别离”,已有人世不久之伤感。《松枝》题:“结交青枝枝”,可看做他一生交友的原则;又题:“画竟了无大师来,读之以为似复堂游戏之笔”,他是想起了李复堂,也盼古今大师与之共鸣吧。他暮年追怀八大,《墨鸟》题句:“鸟不知何名,八大山人时时写之“,略题诗有:“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冯(凭)画手夺天山”之句;《老树高峰》题:“烟笼老树如奇鬼,月照高峰似美人”,寓有自信之豪情。《山林秋色》写“吾乡南门正青黄”之意境,《临榆山景》忆当年“登临榆县城楼”之气象,皆怀恋家乡及山河大地之思。惜此四开山水因工作疏忽,未及印入画册,以馆刊补足,希谅。
余读吴画,以此册最为动心。画家既视为“自作”,又是绝笔,正可照见缶翁晚年之心理、心路、心思、心境,为艺术心理研究之绝妙例证。当他在弥留之际,摆脱了应酬、迎合之劳务时,照见的是他一颗真心,是艺术思想和艺术格调的升华。缶老晚年之绝响余音袅袅,启吾后学,味之无尽。
注释:
(1)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第5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1997年11月第1版。
(2)同(1)第6页。
(3)吴昌硕生于甲辰(1844年),1904年又逢甲辰时,治“雄甲辰”朱文印。
(4)沈石友(1857〜1917),名汝瑾,字公周,号石友。常熟人。擅诗词,能书画,为吴昌硕诗友。据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吴有小部分题画诗,求石友代笔;吴认为沈诗有三变:少慕清逸,中趋真挚,晚举其悲愤之心而托于闲适之致。
(5)郑振铎:《近百年来中国绘画的发展》,文物出版社(北京),1959年1月版,《中国近百年绘画展览选集》。
(6)据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其诗词契友诸贞壮,名宗元。此书第152页又记载道:“1927年冬,先生逝世前几天,贞壮恰巧来上海,先生最后写成的一首诗,请他共同推敲。先生突然谢世,贞壮悲痛万分,几次想作诗表达哀思而不果,第10天方成五古一首,不久贞壮也因哀伤过度而与世长辞。”为《汗漫悦心册》题签条之宗元先生当是诸贞壮。
(7)有些书、文将“汗漫悦心”误印为“汗漫境心”。
(8)吴昌硕子吴东迈在《吴昌硕》一书中曾忆及其父绘牡丹、水仙,缀顽石,题诗有“自高唯有石先生”句,曾自赏道:“人家看了这块石头,也许会说是苍石的自画像了。”此二石当与该画同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