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与气象——论文楼的艺术创造
展览名称:探索、回归、再探索——文楼雕塑艺术暨捐赠作品展
展览时间:2006年5月21日至6月1日
披戴着半个世纪社会历史变迁的多采风云、浸染着中西文化融通交织的浓郁情韵,“文楼雕塑艺术暨捐赠作品展”于2006年初夏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它让人们全面地认识到文楼独特的艺术历程与创造。从他作品艺术探索的序列和风格形成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一种真诚的文化理想内在地支持着他数十年的艰辛探索,他作品渗透的出来的是可见可感的活的生命与灵魂。蒙文楼先生对祖国文化建设的炽情,中国美术馆得以接受到他一批重要作品的捐赠,为国家美术博物馆的艺术总汇增添了新的沉甸甸的份量。
文楼先生生于广东新会,两岁时随父母移民越南,童年和中学时代都在越南度过。虽然生活和求学于外国,但他所受的都是中国传统教育,这就为他后来的艺术发展奠定了基因式的基础。20世纪50年代,他在台湾先读建筑后转美术的学习时期,正值台湾艺坛遭遇中西文化碰撞、展开传统与现代争鸣的活跃时期,这使他既敏感于造型表达的技巧,也敏思于艺术的文化取向。当他1960年定居香港之后,他坚持以文化艺术为途径,将中华文化作为自己追求的内容和灵魂。在当时香港这个与祖国文化尚有隔离的地区,他对传统文化和祖国根脉的怀想更显出可贵的真挚。在早期的作品中,他曾尝试着把中国画法的造型吸收到西画当中,许多作品都以一个“中”字为母题,既作对绘画技巧的探索与尝试,又借以抒发对祖国的深切感情。他也曾将西方艺术的造型技巧与中国传统水墨技法相结合,如在《空间现中》、《抽象笔触》等作品中,运用泼墨的技法,体现“墨分五色”的效果,也制造如音乐律动般的笔墨线条。在这个最初的“探索期”中,他的作品具有动态线条与明快色彩相结合的面貌,体现出年轻艺术家对祖国文化的向往和浓烈的民族情怀。
1965年前往欧美为期一年的艺术考察和研究,对文楼的艺术探索来说是一个重要转折。他考察的重点一方面是当时处于盛期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状况,特别是抽象绘画与雕塑的发展;另一方面是艺术与社会、现代与传统、作品与环境这些属于艺术社会学和文化学的课题在西方艺术中的体现。在此之前,他已在油画中试图加入泼、加、堆、割等手段,表现图像的立体效果。有时将画面烧破,再用丝线缝合,在画面中加入现成品等,试图把绘画和雕塑合冶一炉。在欧美所观看到的许多西方当代雕塑,让他感受到雕塑艺术的魅力,最终他选择了雕塑这个实实在在的三度空间,在其中沉潜往复,付出长期的心血。
当文楼从欧美满载而归,准备积极投入创作时,香港文化艺术界掀起了一场“认识中国、关心社会”的“文化回归”运动,这个运动倡导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关注社会,弘扬民族文化精神。这个时期,文楼将大量精力投入创办各种美术与文艺刊物、从事实验性艺术教育等活动中,他也是最早回到内地考察祖国文艺状况的香港艺术家。这些活动虽然一定程度上使他耽误了创作,但积极投身其中的直接收获是,他的艺术创作无论从深度还是从广度上,都显示了更大的进步。如果此前的艺术创作属于他个人天地里的意识表现,那这场运动则让他从更高的高度理解社会,思索自己的艺术取向。此一时期的作品,显著地表现出他艺术追求从内容到风格上的“中国化”与“时代性”。“中国艺术传统和西方现代艺术相结合”的这个历史命题,在他此时期的雕塑作品中得到形象的实现,如《云聚方圆图》、《四方寿圆》、《藻井》、《平安门》、《立方柱形》、《阴阳》、《文字造形》系列等。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三个相互关联、互为支持的因素:第一,他吸收了西方现代抽象雕塑的优长,特别在金属材料的雕塑上独辟蹊径,成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艺术家中集中以金属雕塑为擅长的一位先行者;第二,他吸收并转化运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文字的造型、形状和结构、民间艺术的图像。他的艺术风格不完全是纯粹的抽象,而是有主题、有形式象征意味、有文化内涵的意象。一如20世纪许多中国画家在中西融合道路上形成的绘画风格,文楼成为了雕塑上的“中西融合派”代表;第三,在大量的实践中,他着力在若干种造型意象上下了功夫,创造了类似太极图形般回环运动的立体结构,以象征宇宙生生不息的生机;类似果实般饱满而绽放的造型,暗喻自然万物生命的繁衍;类似图腾柱般的简洁形象,表达内聚而坚强的民族精神......这些造型,构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个性语言和自我风格,而从材料到技巧、从形式到内涵的内在统一,则标示了一条中国雕塑的现代之路。
通过这些实践,一个艺术成熟的文楼出现了。他自己在总结这个时期的探索时,也同样谈到三个相互关联、互为支持的动力:第一,是摸通了一条正确的创作道路。“首先是生活思想,然后欲借媒介物象表达此思想,最后则是作品的面目。说得简洁明了些,我、物和作品。物我彼此之间是不可分割的,创作和欣赏的最高境界是‘物我两忘’,不知我之为作品,作品之为我,我需要选择适当之‘物’,把我纳入其中,而物是我的根,是我的面貌,是我的精神及一切所在。”第二,在寻找和选择各种历史形象与自然物象时,心中有明确的主题目的,使借鉴和融入作品中的形象富有文化的意味。正如他所说:“我的球体是生长过程中生命里的象征,在我大部分的作品中都有一种倾向,就是要表现有机的生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对中国文化的理想内在地转化为了他造型语言的刚健力量和作品仪态的从容大气。正如他所说:“我的血液里暗流着明日的中国文化的希望,这个希望则蕴藏在我的作品中。”
1978年祖国大陆改革开放后,文楼的创作从“回归期”悄悄地进入了第三个时期,也即“再探索期”。这个时期,他的工作重点是以香港太古城的雕塑为开端,进行雕塑走向城市公共空间的探索。这方面,继他的《莲》(1968年)之后,还有《落雁式结构》(1986年)、《风》(1985年)、《迎风取势》(1985年)等作品在香港、台湾等城市公共空间落成安放,受到公众的接纳和欢迎。他的公共艺术经验也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传入内地,对内地方兴未艾的城市雕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这个时期,他对艺术探索有了更坚定的信念,在熟练运用现代雕塑技法的基础上,立志更彻底地表现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雕塑史上有所创新,这个新的目标,具体地落实在了他以“竹”为主题的“文人雕塑”上。
文楼对于“竹”的造型有着清晰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追求。他说:“我的作品‘竹系列’,常从国画中得到启示,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是糅合了国画的传统构图方法及现代雕塑的表现形式而成的。从这些作品中,我试图打通中西艺术的界限,希望一些缺乏传统西方艺术欣赏基础的中国人也可以欣赏我的作品。”其实,自20世纪80年代起,他就已经开始对中国美术中的文人艺术体系作全面思考。“竹系列”雕塑就是这样思考的成果。竹的高度耐性、弹性与韧性,有象征气节的传统意涵,与文人画家所强调的人格象征相对应。因此,竹一直是中国文人画中十分重要的题材。文楼的“竹系列”创作意念上继承了文人画的理路,从简洁抽象的造型入物,以不同的金属材料和表面处理手法呈现形象的形、质与色调,具有传统的造型语言,又显出鲜明的现代感。刚开始“竹”的创作时,文楼曾从抽象造型入手,以三角锥体的组合表现竹叶,并不造竹枝,这种方式虽然表现出抽象之美,却少意境之趣。因此他重新思考,做了临摹竹谱的功课,更在春夏秋冬不同时节感受竹的生命仪态和形式特征,在抽象和意象中找到结合点,使得金属材料铸成的瘦枝劲叶竟似文人墨竹,具备竹的情状与神韵。
赵子昂贵书画同源,故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与八法通。”代表了文人画对于书画用笔一致性的体味。文楼的雕塑方式堪称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通过对金属材料的丰富处理呈现了竹的质感与色调;在塑造、焊接过程中不断以即时的感觉修改造型,宛似文人画即兴的墨戏。他手持焊枪在金属材料上作立体的皴、擦、点、染,焊点焊痕皆具意趣,表现出竹丛竹枝俯仰迎逆的各种姿态,让冷硬的铸铜和不锈钢仿佛有了柔韧的弹性,在他的作品面前,犹如听得见飒飒风声,在感受到生命的内在风骨之时,感受到文楼艺术营造的大千气象。
中国文化传统讲求治学上的“通”。文楼先生对“竹”的体验,为“竹”作的造型,表现了一种将自我意识投身到自然物象上的“通感”,也表现了他在金属材料上化“刚”为“柔”的“通术”,更表现出他在中西融合的艺术道路上臻达的“通境”。文楼先生置身于特殊文化环境的香港,他的这种“求通”之路,显得更有价值与意义。他在雕塑创作中所走的中西结合的道路,为中国当代雕塑发展做出了开拓性的探索与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