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油画的欠缺”的答问
承编辑部约稿参加关于“当代中国油画的欠缺”问题的讨论,我在油画界久了,自当应命。观察油画,先当在宏观上兼看得失两面的整体。首先,油画的成就是巨大的,人才辈出,势态热闹,它并不逊于其他画种,而且正在显出它在国际画坛上身手不凡的姿态。然后可以来议缺失。要谈缺失,则我个人之失大了。但仅仅从个人创作的经验出发,毕竟太微观了。好在我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这个时段里,一直从事着油画教学工作,里里外外,一茬茬地接触了很多同行伙伴,多少可以从这个角度作有些凭据的开题。
关于艺术能不能教这件事,自来见解纷纭。我在教职上恋栈不休,乃是情志有所系。这要付出代价,因为投入太多,手下作画就少;而反过来,“天桥把式”终归也就不是好教师。可是,这代价从另一方面能得到大的补偿,即教学相长。在这个薪火相传般的事业中,从教在一定意义上说,等于除自己创作之外,也参与许多他人的创作生活,并且总是受到他人的创造性精神魅力的启发,几乎有一种“吾与点也”那样的欣慰。
我曾主要是跟进修生在一起。他们一般都有相当的艺术经历,却还要近一步修习,这就具有两种优点:一是已经进入了创作生活,一是自觉地把艺术当作一件需要一再修习的事情,两个条件使进修多年来成为有效之举。不过二十多年下来,情况发生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新问题。正是从这里也许可以摸到一点“当代中国油画发展”的脉搏。
80年代初拨乱反正,改革之门大开。我们的油画有自己的基础,那主要就是欧洲写实传统和一度强势的俄苏写实学派在中国传播,经过国人实践打下的底子。这些都受到“文革”的破坏,需要恢复和重新认识。同时,另一方面,我们对国外的现代绘画生疏太久,有过的一点影响也被轻视,如今大家都带着一付急切张望的眼睛。前几批进修生尤其如此,因为他们被耽误了,但他们凭“文革”中的实际锻炼及以后的反思造就了好一手本事。这时的艺术趋向显然还是共性为主。于是,教学曾经比较容易实施,概括起来有三项:1、用虽不成熟却有价值的写实精神和技能补课;2、介绍现代和新知,这一点几乎对于师生老少都是新课题,一时讲谈之风特盛;3、用“顺水推舟”的办法把学生已有的创作能力往前再推一步,实际上大都是在现实主义一路上往前做更广阔的、新颖的探索。英才聚合,又有相互促进之效。不久,“八五新潮”出现,那可以说是年轻人底子更不足却更大胆的倾向,这新风也在进修范围内得到一些呼应。当时的气氛是热忱、专志而又舒心的。
情况年年在变。到80年代与90年代之交时,更强劲的创新突破之势易已见。“现代大展”包括绘画之外的前卫装置冲刺而出,而美术界又有现代主义是国内少数人搞出来的,和“自由化”表现的论调,争执的势态非改革初期可比。在进修中也就参差不齐。到1989年至1991年那一届有点特别,他们的结业及后一年的联展,被一般认为是进修班在守着“架上”领域内成绩可观的标志。他们的构成有变,大体在“文革”后受过正规绘画教育,来京意图则是在提高中发展不同取向的个性。当时的教学大体仍按旧章,却增加了油画学会的学术推动徐冰和陈文骥教素描的启发,还有过细的个别研讨等。事实证明,在创新的强劲风气下,学院培训若审势而行,有成功可能。
到近些年,我们忽然感到悄然大变。本来嘛,改革都二十多年了,当初进修画家的子女辈来了,显然换代了。二十多年来油画的后备大增,进修班一扩难免杂。主事者费劲,我仍然就参与一些工作,感到旧章有些失灵。讲艺术规律吧,听者心不在焉,再说何谓规律有无规律还不一定哩。巩固基础吧,这一套人家学过;却又多属夹生饭,要么无兴趣再弄,要么死劲往腻里走。说现代吧,作为知识如今早已不新鲜;作为实践,则在教学之间难以沟通。至于顺水推舟,新情况下是往往连筏都缺。再有就是现实的谋生任务繁多,诱惑也多,难以聚精会神,五花八门的东西令人眼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显然教的一面已渐难以适应了。后来有分班分类的做法,情况就好些。当然必须说明:这些年进修有新成绩,年轻画家的出现和继续成长者仍然可观。这里强调的是从变化中找缺失。我在参加高研班和新开的博士生工作方面,也多有力不从心之感。还有90年代后我多少参加了一些专业社团活动以及校际交流,接触到更大范围的同行。
风气变了,油画进入了新状态,出现了新生代,一切在变化中交错。若就个人而言,谁都可以各行其是就是了。如果把中国油画当作共同事业,或进入教学之类的工作,那就还要找到恰当的应对方针,可是难。
油画不只是术,也是学。运“学—术”一起,有个特殊性问题,就是它的传统与现代两大阶段出现了两种形态的关系,(姑且把后现代撇开)。中国油画传入的前期曾是由于国情而独重传统的写实形态,那是历史条件所制约的,有缺点,却不但已生根开花,又仍有长远价值。问题在于我们对写实的了解和掌握仍属粗糙,不深不够。直到现在留下两个误区:一个是把写实主义与具象再现混淆在一起。其实,按“画其所见”的要求找到再现具象的方法是一回事,而写实主义是一种积极面向现实人生的反映态度。在我们这里,写实主义往往在精神上被抽空或偷换,而只保留某种具象真实的外观。另一个是具象再现方法在西方发展了一套坚实的体系,而在我们这里经常遇到以讹传讹,以某种表面肖似为足的不好习惯。由于写实并不到位又过于独尊,于是引起反感;又由于反感而使本来还不错的写实水平降低下来;又由于适应时尚的需要而把具象再现推到以媚为美的地步,种种弊病都出来了。油画的现代形态则是我们生疏的新课题。生疏不要紧,认真研究就是了。但是我们在急迫地拿过来的时候,往往进入另一种误区,以为现代主义的东西就是轻率任意而成的。对于现代绘画中的形式方面,除了特重肌理特点以外,其他都太缺少用功夫,好像无规律可循;而对于现代的内涵方面,则热衷于以放肆发作的“自我表现”是宗,似乎从此艺术无修养可言。油画的传统与现代两大块在其原生地本来是近代以来一步步历时地推演而来的,到我们这里太急切、太草率了,于是产生两相粗糙的现象,也是不奇怪的。对于西画的两大阶段两种形态的演变,在我们所知不多的情况下还可以朴素地对待;而今突然它以全部变化莫测又有引诱力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就令人应接不暇或张惶失措了。虽然我们毕竟有有识多才之士。日新月异地推出优秀作品,问题在于大势上却滋长并弥漫着浮躁态度。若论“油画的欠缺”,此是一大时弊。
接着又出来了所谓“绘画没落”这种声浪的威胁,更让人不安。在过去和现在的西方艺术论坛上,先后几度出现过“艺术的终结”论,在我国近年来被翻版为“架上绘画死亡论”,理论界也有对于黑格尔和阿瑟·丹托的评述与质疑。就阿瑟·丹托而言,他主要地以美国从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到安迪·沃霍尔的现成物波普作品的转折过程为依据,声称用一种怎么都行的方式制作陈述观念的(或被“哲学重控”的)作品时代已经到来,而从前的艺术史终结了。我无能深究此说,只是认为:西方当代社会的矛盾变化引发了对其文化史的深刻反思,包括在视觉艺术领域一反现代主义的步步绝端化,转而出现后现代的新潮,我们不宜简率地去取;在事实上,那前此的艺术史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原有的和新创的绘画仍然在大行其道;至于中国,我们既自有精神文化的丰富资源,自家国情又有非西方条件的特色,为什么要轻率自危呢?“一犬吠影,十犬吠声”,那不是自重的文化态度。人在艺术中展开丰富的精神世界总是在进退、反正中流变,如长河之日宽,何必截流垄断而后快呢。后现代性质的艺术我们应当探索,而且已经有了良好的有中国特色的成果。中国人刚走上现代文明之路,需要日益丰富的艺术营养,绘画方式正越来越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展开,这是自家广大的精神文化供需空间。诚然,在日益繁多的精神文化品类中,油画所占份额在相对上会缩小;然而,它本身发展的质和量都正需增长。
其实,“没落”的预感源于我们自己,源于一种现实生存状态下的不安心理。时代把中国推上了一条在多变世界带威胁性的环境中。急速发展的道路,市场经济下的种种社会矛盾又把大家都放到自担风险的境地。这是从前画画过日子的人所没有的。在这里,有必要按照艺术社会学把艺术与社会经济的关系多说几句。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生产方式作为经济基础最终决定上层建筑的性质,可惜这个原理长期地被歪曲了,我自己以前也接受过简单化的误导。其实,马克思生前已经痛感简单化之危害,恩格斯后来又作了一系列补充解释,说明精神文化的东西是诸多复杂因素作用下的综合结果,如同“无数力学的平行四边形”的总和,只有在这一切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说经济基础起着作用。用这个方法分析当代艺术状态,离不开市场经济的作用。市场经济对精神文化具有矛盾的两重性:既有积极作用,又有消极作用。一方面,市场尊重个人发展,重视个人自由的广阔空间,使艺术自由在中国面貌一新;经济发展使艺术得到社会投入,例如民间组织“中国油画学会”。没有要国家一分钱。而在十年来有力地推动了油画事业;市场养活了日益广大的画家群,还有市场使艺术走向群众性的普及,这些都表明市场经济引发出当代艺术的空前活力。另一方面,它又带来严重的负面作用。它的本质是通过竞争追求利润,现在说的“经济效益”,“市场占有率”等就是力图争控受众,于是必然趋向迎合最大量的人的口味,然而,实际上一般越普遍的口味就越是初级或低级的,满足于声色快感、性刺激、玩乐、羡慕荣华享受之类。这已经为多年来我国文化市场中铺天盖地的低俗现象所展示出来,如同政治经济学上的“劣币驱逐良币”这种现象一样,在文化市场上低质也排斥着优质的东西。再者,市场繁殖着所谓“经纪人”的社会意识。它使人只顾个人得利而排斥其他,它驱使着精神文化生产远离真诚、弄虚作假、包装作秀,以至被形容为文事上所谓“逼良为娼”的种种现象;它一味追求时尚而忽视人文历史积累成果的传承。市场在发展经济的时候,如果搞得不好就产生社会不公、生态破坏、资源破坏、贫富不均等问题,通常都反映到社会群众的心态上。画家们往往喜欢用“生存状态”这个词,以前我感到别扭,后来越来越看到发展中的种种新的矛盾,才知道这是现实的社会矛盾在画家心态上的敏感反应。艺术上的困扰是生存状态的不安心态的折射。我不是在这里瞎来诅咒市场经济,只是在谈到绘画这属于精神文化的事情的时候,不能不从社会经济基础再度来寻找问题的实质。现在中央提出了科学发展观、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问题,这是认真分析发展中的矛盾的结果。正是依据这种精神,我们应该找出精神文化的问题与市场经济的关系,也正是寻求一种协调之路。
所以,与其说“油画的缺失”,不如说是更大范围的当前精神文化领域正在发生的普遍性问题。按照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战略目标,我们应该致力于探索和争取一个文化的先进性与群众性统一的局面,借用生物科学上的“生态”一词,这应该是一种生态关系式的局面,不是任其自发或勉强人为的杂凑场景,而是合乎实际的、多样品类之间的合理的共生关系。它有艺术家个人自由的广阔空间,有市场趋向上各方受众所需要的,包括初级的以及哪怕是低俗的东西;同时,它有文化品格上比较高级的东西、提高人的精神素质的东西,这是单纯靠市场驱动所做不到的,必须有一种超乎市场的、国家的和社会的人文机制来推动。在这样的要求上,要说油画的缺失,就是现时市场条件下我们自己在艺术目标上的“未向状态”,以及文化品格的短缺和精神性的低迷,好像什么文化品格和精神性都是无所谓的了,谁去管它反而倒是可笑的保守。
关于油画的特殊问题,我想说有一种艺术态度上的浅尝辄止现象。从事艺术需要探索、研究、实践、修养和创造,即需要画家整个人生投入进去。现在的风气是颇有一些同行掌握些东西之后,就只顾出活,即使可以说探索创造吧,也太缺少继续深入地研究和修养。对于油画传统和现代都并不用心钻进去,这问题不出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而在近时,因为那时还有新鲜感,而现在好像什么都见过,疲倦了。我很不同意学够了这种论调,认为这是一种短见;也不同意说我们的水平如何在世界上领先了,认为这是一种浅薄之见。我们并不需要也不能去达到油画在其原生地发展史上已经达到的杰作的艺术高度,因为那时彼时彼地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而且可以努力了解油画可以达到什么高度,从而在自己现时条件下的创造中实现提高。常常看到有些有成就的伙伴面对自己的作品的艺术缺陷而不思补救。纠错固然并不容易,有些缺点更是可以避开,艺术毋须求全,但是,连明显的缺陷甚至品格上的毛病都视而不见,那就令人遗憾了。浅尝辄止的习气也跟市场有关。我们都得靠画为生,作画是正当的谋生手段,从而一定的适应市场是可行的;但是,听任“名利场逻辑”摆布,失去清醒,则实在陷入了不幸。各种情况造成对待油画艺术本身的此种习气已成为油画事业路上的障碍。尤其是面对着亲近的同行伙伴大有精力却也疲滞的时候,我真感到有无法自救一般之痛。当我在学校里跟有的同事谈到面对研究生的艺术态度问题时,对方说,不一定吧,好比有半杯水在那里,有说只有半杯,有人却说有半杯了,我就好好用这半杯。听了使我感到一种诡辩式的不安,因为诡辩没有针对所谈问题的具体性。艺术追求该是不息的吧。倘若以水为喻,应该是使用这半杯的时候又不断充实它。
这次的题目是谈欠缺,谈当代中国油画发展中的欠缺。所谓“欠缺”,也就是专门研究那尚无的“半杯”。本文开头就说明了,先得从宏观上观察油画得失的全貌,才好说缺失,何况得失不是半杯的程度。集中找问题,是为了大家协力来推动我们共同心爱与从事的油画这个人文事业,为了中国特色的现代化油画成为矫健的一支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管窥之见,梳理为难,连中国特色这个要点都没有涉及到,有俟续议了。
答问的补充
“老年花似雾中看”。前天就“缺失”问题作答,日来仍感到不清楚,心有未安,乃再作梳理并补充如下。
随着整个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事业的推进,作为精神文化一部分的油画事业也在发展,而且是多种视觉艺术中特别活跃的一部分。它的欠缺是在现实社会快速发展的复杂条件下出现的新问题,我们的油画界还没有来得及应对好。这主要是两个方面造成的:一个是社会方面,市场经济方面,一个是艺术方面,当代潮流方面,正好是艺术理论上所说的“他律性”和“自律性”两方面。二者的驱动制约相结合,于是出现我们这一行中比较普遍的“未向状态”及其表现形式的浮躁现象。
前一个方面,市场经济作为社会基础,在促进油画发展的同时,也引起了油画家们心态上的矛盾和支配他们的创作动向,往往在适应与自由之间徘徊,显现在作品中就是文化品格的欠缺和精神性的低迷。
后一个方面,当代油画以至艺术猝临一种形态交错局面的复杂,在给我们提供广阔可能性的同时,也使画家往往“摸不着北”,于是浅尝辄止,或是在有些创造性突破的影响下大量模仿跟进,或是粗糙草率。
当前由于艺术专业纷纷设立和大量扩招,若干年后将惊有大量如潮的后备军跨入油画队伍或流转于其门边,那时会更有新困难。
因此,我们需要在市场机制之外还有一个良好的人文机制来共促和协调,使个体性活动甚强的广大画家能相对安定地取得较好的共识,从而较有序地工作,促进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油画得到社会主义艺术的先进性与群众性的协调结合与更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