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陌生的邂逅与微缩的景观
——谈柳青的雕塑
中央美院博士、《世界美术》编辑 赵炎
在近10年的艺术创作中,柳青的雕塑作品始终保持了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近距离关照,他的作品所表现的场景大都设定在公共场所,如:表现列车候车室场景的《T61》(2006)、反映车厢乘客活动的《G4472》(2009)、再现电梯乘客的《风景?》(2011),以及表现地铁乘客的《13号线》(2012)、《G4472·2013》(2013)等等。柳青在其作品中所反映的是社会生活中的现实,他如同一个冷静的社会观察者,力图直接在作品中呈现出自己所注意到的现象,没有美化、没有歌颂,也没有贬斥,但他以作品所呈现的不仅仅是现实对象,也是现实问题,更是对于现实的思考。
整体而言,柳青的这些作品表达出了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柳青重新整合了日常生活的经验,将内在于我们日常经验之中的社会的陌生化问题在作品中凸显了出来;另一方面,柳青所设计的这些群雕虽然表现的都是特定的情境,但却在这些特定情境中尽可能多地暗示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将那些对象从生活中提炼出来,成为对于社会生活诸多问题展开思考的引子,从而使特定情境的作品成为可以浓缩为广阔社会生活情境的话语场所。应该说,这两方面的内容共同构成了他作品主题的整体倾向,使他的雕塑作品成为一系列扎根生活、却又超越于日常生活的微缩景观。
在当代社会快节奏和高强度的日常生活中,对于陌生人而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被异化为经济与利益的网络之外,已经将彼此之间的联系降到了最低限度,尤其是在大城市的生活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拥挤不堪的车站、地铁、电梯里,每个人每天都与数不尽的人擦肩而过,短暂的相遇之后又瞬间分开,但却很少有人去注意这样的瞬间:陌生人之间缺乏最为基本的交流,哪怕是一个问候、一句招呼,甚至连一个微笑、一个点头都已经丧失殆尽,在这样的瞬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异化为无意义的瞬间,然而,正是这些与陌生人相遇的看似无意义的瞬间,在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环境中却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空间。柳青的作品正是抓住了这些无意义的瞬间,将陌生人之间的那种冷漠和隔离以艺术的方式呈现了出来,通过再现这些颇具戏剧性的场景,将当代社会人际关系中的陌生化问题凸显了出来,重新探讨了其在我们生命经验中的意义。
人的生命其实很短暂,对于个人来说,自我的存在是以对象及对象化的活动得以证实的,而自我经验的再现才构成生命中本质的再现,其实我们的一生曾有过大量自己未曾注意过的经验,这些经验以碎片化的形式存在于人的意识与潜意识之中,只不过在今天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中,现实的压迫和功利性的欲求将这些经验排除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让这些经验的碎片变成了一种无意义的耗费。然而,一旦面对某些适当的刺激,就会激发出我们的回忆,调动起这些经验,这也是为什么在观看柳青的这些雕塑的时候,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场景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但如果让我们回忆具体的场景,却又变得模糊起来。20世纪上半叶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运动曾经特别强调关注日常生活的神奇,甚至通过发掘潜意识来启发自己的艺术创作,其实,艺术的神奇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只不过我们自己无意地忽视罢了。柳青的雕塑展示出了日常生活中的神奇,让我们注意到,原来身边的陌生人也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如此有魅力,让我们在反思当代社会人际关系异化问题的同时,也能够从个人情境中抽离出来,去观看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从而启发我们对个人生活和存在经验的思考。
如果说,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柳青的雕塑将短暂的相遇变得永恒,彰显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丧失的经验,那么从雕塑中具体人物的身份、形态、行为等方面来看,他的雕塑又具有了另一个层面的意义:即通过人物不同身份和动作表情的组合,再现了当下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状况,并以微缩景观的形式让其变得鲜明、突出和引人注目。
在柳青的不同群雕中,人物的身份都是极为丰富的:有农民工、小商人、快递员、警察、小偷,还有时尚青年、学生、尼姑、和尚、外国人等等,他们年龄、气质各异,动作、表情不同,虽然聚集在一起,但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有静静等待的、有焦急观望的、有相拥而吻的、也有不屑一顾的……可以看得出,艺术家是试图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行为,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反应,展示社会构成的复杂和文化关系的多样,有时还通过一些专门设定的细节,暗示出一些特别的社会现象和问题。比如:作品中常出现的农民工形象,暗示出了当前农民工在城市务工的社会现象及他们的生存状态;表现电梯场景的作品《风景?》中一对同性恋青年躲在电梯的最后亲吻,反映了同性恋者的心态,他们生怕被别人看到的心理说明社会与他人带给他们的压抑,这也是对当前社会同性恋问题的指涉;除此之外,还有戴口罩的外国人所反映的当前的雾霾问题等等。
在“首届漳州国际公共艺术展”中展出的作品《车站》布置在亭子里,一边的候车长椅上坐着男女老少8个人,有民工,有白领,有小学生等等,而另一边单独坐着两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他们正在接吻,旁边的凳子上还有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象征着禁果。很明显,这反映的是当下中学生早恋的问题,也就是这个场景引起了部分人的非议。然而,与当前网络、电影、电视、新闻广告中的色情和暴力相比,一件中学生接吻的雕塑能够引起争议是令人费解的,当媒体、网络对各种花边新闻热心关注、发表各种身着比基尼的车模靓照、报道各种性博会的时候,这件雕塑能够引起非议和“吃惊”的反映也是令人震惊的。为什么面对的是同一件作品,对于其中所反映的社会上的人们彼此之间的冷漠不关注?对于农民工艰苦的工作和生存状态视而不见?而对于其中的早恋问题却如此敏感呢?如果害怕的是为青少年树立了“反面教材”,那么其试图掩盖的又是什么呢?其试图掩盖的不是一个接吻的问题,而是我们当前教育的问题,因为他们甚至都害怕让青少年真正去了解,更不要说去正视爱情的问题了。对于早恋问题的鄙视并不能够表明评论者自己的道德高尚,相反却反映出不能够真正面对现实问题的虚伪,因为虚伪的道德教条并不能掩盖当下中学生性教育缺失的现实问题。
在当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其实并无真正的真实可言,人们都在表象下生活,遇到外界目光可能的注视,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包装起来,这种包装并非全然的本能,而是在制度和惯例支配下形成的习惯,如果稍有不符合所谓的一般性社会规范的行为,就会被看作是怪异和另类,甚至是低劣和病态。于是便出现了规训和惩罚,其目的在于通过整合剪裁,把社会上的人们剪裁为一个个表面上道貌岸然、光鲜亮丽的“好公民”,于是一个社会就这样被建构成了由单向度的人所组成的单向度的社会。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人也将丧失本我,成为非我,如同一部巨型机器中机械运转的零件。柳青的雕塑,以微缩景观的方式再现的陌生邂逅不仅仅从直观上展现出了当代社会的人情淡漠、世态炎凉,更是对社会的剖析与思考。这一个个自行其是,极为自我的个体已经不再是对社会上真实的人的再现,而成为单向度人的隐喻,他们缺乏相互之间的关照,缺乏反思的意识与批判和超越的能力,循规蹈矩,不能辨别本质和现象、现实与虚幻,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追求,甚至也丧失了想象一种不同生活的能力,只能受体制和惯例的支配,甚至不自觉地成为这种现实的维护者和卫道士。很难想象,如果一个社会真的变成了这样,那将是极为可怕的。
柳青的雕塑扎根于生活,却又超越于生活,他以艺术的方式呈现的不仅仅是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再现,更是对于当代日常生活的思考。通过这一系列微缩景观的塑造,柳青以自己的视野和方式实现了对于当代日常生活现实和诸多问题的隐喻、重构和反思,以独特的方式开启了观者对于当代社会生活的重新认识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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