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生于北京。1947年考入北平国立艺专美术系,1948年奔赴解放区,1949年调入中央美院“美干班”学习,1951年毕业后分配到四川省美协工作。曾任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文联委员,四川省文联副主席。现任中国美协顾问、四川省美协名誉主席,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多次赴欧洲、美国、日本、韩国举办画展。作品《高原峡谷》获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藏族女孩》获日中友协颁发的“中国版画展”金奖,《换了人间》获第五届全国美展二等奖,《驯马手》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银奖,《守望》获第十二届全国美展银奖,《长夜》获第九届全国版画展优秀作品奖,《高原之母》获第十三届全国版画展银奖。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大英博物馆等机构收藏。1996年获“鲁迅版画奖”,2008年中国文联授予“第七届造型表演艺术成就奖”,2013年四川省文联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13年中国文联、中国美协联合授予“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出版有《李焕民版画选》等。
李焕民扎根西部的艺术创作道路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黄宗贤
在李焕民心中,有一条悠远的无尽之路,在这条路上他已乐此不疲地跋涉了半个多世纪。在这条路上,他经历了太多的风雨与坎坷,也浸润了蓝天与阳光的清澈和明媚,吸嘘了壮阔与淳朴之美的甘露;在这条路上,他享受了金灿灿的丰收的快乐,感受了人性的尊严与力量。这是通往高原藏区的路,这是追寻艺术理想之梦的路,这是构建纯真至美的精神家园之路。这条路成就了李焕民的版画艺术人生,他在这条路上挥洒的心血,也为中国现当代版画艺术史点缀了沉厚而靓丽的色彩。
(一)
李焕民踏上他魂牵梦萦的藏区高原和版画艺术之路,既是他个人艺术理想所使然,也是时代审美精神激励的结果。
出生于北京,少年时代就表现出艺术天赋的李焕民,在1947年考入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后,像当时许多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一样,积极参加争取民主与自由的学生运动和进步的文艺运动。在他被迫中断艺专的学习后,解放区的阳光充盈着他年轻的心,在华北大学学工团的学习和从事的美术工作,为他的人生和艺术理想注入了强劲的动力。当新中国的朝阳撒满大地,选派到中央美院“美干班”学习,并以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扎实的造型能力而被徐悲鸿等前辈大师赏识的李焕民,在毕业之际,作出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到地处西部的四川。当他在从武汉乘小船逆江而上,到达重庆的《新华日报》报到时,时置1951年2月,是年,他仅21岁。
为何选择西部的四川?为何选择了通向高原藏区的路?为何选择了版画艺术?作为晚辈的我在与李焕民先生的交谈中,在细细品味他大量的作品之后,对这些问题我明白了许多。五十年代初,李焕民同所有充满理想和朝气的年轻人一样,在新中国的建设高潮和活力的激励下,将自己的理想与人生道路的选择同国家的需要结合起来,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他们最引以为骄傲的选择,况且重庆的《新华日报》这个曾经是国统区进步人士和文艺青年心中阳光阵地,对他充满了无比的诱惑力。当然,四川也是通往藏区的门户,藏区高原那高天流云、雪域草原,那淳朴强悍的民风和藏民异样陌生的生活样态,在李焕民心中充满了新奇感、神秘感,那是他心往神驰的地方,那是他寻梦的圣地。
1953年,年轻的李焕民搭乘军车第一次到了甘孜藏区。辽阔的高原,明丽的阳光,特别是那阳光之下的藏民形象,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他激动地用速写、素描和色彩描绘着高原的风光和一个个动人的形象与场面,在这期间,他完成了《挖去双眼的农奴》、《农奴肖像》等一大批素描肖像和数百张线条和色彩速写。这批肖像和素描作品,展示出李焕民对形象的敏锐把握和表现能力,至今也不失动人的艺术魅力。特别是在新中国的阳光下,藏区呈现出的新气象,藏民开始的新生活.给了李焕民强烈的感受,由此他获得了不少创作的灵感,他的版画成名作《织花毯》就是这首次深入藏区体验生活的结晶。是年,这幅作品入选“全国版画展”,并被中国美术馆、大英博物馆收藏,这给李焕民带来极大的鼓舞。抑止不住的创作激情,使他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创作了铜版画《医》、《新建藏族小学》以及套色木刻《高原峡谷》等一批有相当影响的作品。
初踏高原之路带来的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和创作的丰收,使年轻的李焕民深深地迷恋上了藏区那片神秘、充满无比诱惑力的土地,也使这位原本在油画上有相当潜力的画家深深地痴迷上了版画艺术。从此,藏区高原成为他心灵的圣地,精神的家园;从此,版画艺术成为他思想与情感驰骋的天地。
从五十年代初开始.李焕民一次次深入四川甘孜阿坝藏区和西藏地区,日喀则、江孜、亚东、当雄、唐古拉山、格尔木、若尔盖草原等地都留下了他探索、寻觅的足迹。在半个世纪来的版画艺术创作生涯中,他到藏区近三十次,到藏区的时间少则两月,多则半载。每一次踏上通往藏区的路,都充满坎坷与艰辛.有时还要承受极大的风险。他曾经被困在海拔5600公尺的唐古拉山顶,用冻得来像铁蛋的馒头充饥,忍受狂风冰雪的吹打与侵袭。他为创作《红军过草地》收集素材,曾在川西北的草地与暗流、泥坑、冰雹抗争七天。他曾在若尔盖一呆数月,身穿的毛衣每一个针孔中几乎都游动着小虱子。每一次踏上通往藏区的路,他也感受到了超越民族、职业的人间真情与温馨。他和同事被困唐古拉山顶,是那些高原汽车兵和养路工用自己的棉衣垫着打滑的车轮,把他们救出困境。在大草地,如果没有藏族同胞的帮助,很难想象他是否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在草原牧区,朴实的藏民常用接待喇嘛的礼遇接待他,将他安排在最干净最温暖的地方住。每一次踏上通往藏区的路,对李焕民来说都是一次情感的升华和精神的超越。他目睹了亲历了藏区半个世纪来的巨大历史变革,深深感受到了藏族民众坚韧、淳朴的美的品质和跨越千年社会形态所带来的心灵变化。
可以说,李焕民为艺术而钟情于藏区,他付出了很多,可他得到的更多,他在这高原上寻找到了丰富的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艺术矿藏,寻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和心灵的归宿地。在半个世纪的艺术追求中,他逐渐由一个对“神秘”、“新奇”区域的好奇者,变成了一个在心灵上情感上对一个具有独特风土的人情和历史文化特征的地域有深深融入感的依恋着。一段时间不到藏区,他会发生若有所失之感,所以1972年他在“文革”的囫囵中解放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地再次踏上久违的藏区之路,再次拿起画笔刻刀,对这片土地深情地倾诉。
少数民族题材历来是艺术家喜欢的创作内容,与不少以猎奇心态和眼光去捕捉民族地区风土人情的画家不同的是,李焕民是用半个世纪的时光注视着藏区高原那片土地,他几乎将全部的情感铸入了那片土地。他以不减的热情和画笔刻刀忠实记录着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讴歌着那片土地上勤劳纯朴的人民。他的众多的版画作品中,大多数表现的是藏区的生活。如果按创作的时序将这些作品排列起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藏区半个世纪以来历史变革的画卷,是艺术家在感情上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民众由倾近到深深融入的心路历程。李焕民是一个当之无愧的高原藏区的热情歌手。
(二)
李焕民的《织花毯》、<扬青稞》、《藏族小女孩》、《初踏黄金路》、《攻读》、《换了人间》等作品,并没有因时间的流失而消解其艺术的感染力,既是在今天,我们面对这些给几代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版画,依然会被美的艺术力量所打动。
任何艺术作品都会烙上时代的印记。在非艺术的因素和力量对艺术本身施加过多影响的时候,往往会使艺术的灵光被非艺术的强势因素所遮蔽,从而使艺术作品的本体语言和美的魅力难以获得长久的生命力和影响力。特别是在李焕民他们这代人创作精力最为旺盛的年代,艺术的附庸性质时常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许多美术创作在内涵与形式语言上不失“时代”的鲜明特征,但是,那些艺术品的辐射力在一个新的阶段来临的时候,就彻底地被消解了。然而李焕民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却始终以艺术家的真诚的情感和眼光来审视他钟情的地域和艺术本身,因而他版画创作在记录着时代变迁的同时,以深刻的精神内涵和美的品质而具有长久的穿透力。
表现高原人的生命活力和特有的内在气质,是李焕民版画艺术魅力具有超时空性的一个重要因素。高原藏民坚韧、强悍、善良、淳朴与乐观,是李焕民在长期与他们相处相融中所获得的最强烈的感受。他所创作的版画中的人物形象,总是透溢出这些气质与品性。他的《扬青稞》、《牧场》、《初踏黄金路》等作品中将高原藏族妇女淳朴、乐观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个走马观花的欣赏者是难以以简练的语言表现出那片土地上妇女特殊气质的。在李焕民心中藏族的姑娘青春、饱满、朴实,她们那种内在的气质在劳动中流溢于整个体态,他曾说“丰收田野中负重的藏女如踏歌的仙子,牧羊女在接羊羔的时候犹如天边下来的女神”。《扬青稞》、《初踏黄金路》那藏女的体态是那么富有节奏韵律,她们的颜容是那么明朗、阳光。在这些作品里我们感受到了跨越千年翻身做主人的劳动者收获的喜悦,我们也被高原人质朴、明朗的气质所打动。他的《攻读》、《换了人间》等作品最动人之处不在于那些具有时代特征的情节表现,而是藏民那种与自然相融所呈现出来的刚毅、强悍的力量感。
高原是辽阔的,高原的天、地、人非常清楚地分开,又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是李焕民长期深入藏区获得的深刻感受。他的成功的版画作品的主题似乎都超越了具体的情节,而是竭力表现高原人的坚强、自信与尊严,因而在黑白天地中总跳跃着明丽的阳光感,荡漾着清新的阳光气息。可以说表现人性的温馨与力量是李焕民版画艺术美学品格的最可贵之处。
艺术家的成功秘诀不仅限于具有挚热的情感和独特的感受,重要的是还必须具有将内在的情感与心灵的感受转化为形式的能力。“构成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不朽的、具有一贯同一性的东西,那使一个作品成为艺术品的东西——这个作为统一体的东西就是形式。”连十分看重艺术和审美政治、革命功能的西方后期马克思美学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也将艺术的美学形式看成是艺术与其他人类活动区分开来的独特标志,看成是艺术之为艺术的本质特征。作为艺术家的李焕民以其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激情以及精湛的技艺,使其作品呈现出鲜明的特色。通观李焕民的版画作品在风格上呈现出三大特征:
首先,他对人物神情的把握和刻画十分敏锐与细致。他善于通过面部和动态的刻画来表现这里人们特有的内在气质和性情。《藏族女孩》以简练的构图和简洁的刀法将高原孩子的羞涩、纯真,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的神情表现得那么生动,以致岁月并没有消解这幅作品的魅力,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样动人心弦。《攻读》将高原汉子的强悍与质朴表现的无以复加,那青铜般的头部透溢出阳光的明朗与草原的沉厚。李焕民为了塑造这个形象,前后数易其稿,刻就刻了六次。他说要刻出藏民的气质和“酥油味”。莱辛认为表现最高的物体美,是绘画的最高使命。最高的物体美,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在李焕民眼中,放牧、收割中的藏族妇女的体态充满了美感,他曾充满感情地说“藏族妇女自古搏斗于风雪高原,具有内在的强大的生命力,造就了她们特有的气质和魅力。她们的体态在动静中出现了千变万化,产生了美的动律。”他的《扬青稞》、《牧场》中人物,体态健康饱满并富有节奏,《初踏黄金》中的藏女动态的轻快与面部的欢快神情,将收获者的喜悦表现的淋漓尽致。李焕民对藏民形象的生动传神的描绘,与他对藏民的深入了解分不开,也于他扎实的造型能力和对形体把握的敏锐性分不开。
其次,李焕民的版画十分重视画面的形式感。画面内结构所形成的韵律节奏,是他的作品具有长久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初踏黄金路》中翻滚的金色麦浪与那s形的田间小路,在赋予画面以动感的同时,也渲染出明朗与喜悦的氛围。《扬青稞》以压低视平线的方式,使丰收中的藏女形象在高天流云的映衬下,有顶天立地的力量感,画面充满了张力。“一切艺术都应倾向于音乐的状态”。李焕民版画的形式沉厚而不失简洁品质,单纯而具有张力。
再就是,对中国传统艺术美学趣味的吸取也是李焕民版画艺术的所呈现出的特色之一。他早年所创作的铜版画如《医》、《新建藏族小学》等作品,注重光影、明暗以及透视学意义上构图的科学性,有明显的西洋古典铜版画的痕迹。五十年代末开始,他的版画更注重线的运用,强化了黑白、虚实、线面的对比关系,使作品具有强烈的写意感。《厂小志大》、《训练班学员》等作品已显示出这种特色。不少作品虚化了整个背景,不仅突出了主题人物,而且为观众拓展了想象的空间。在刀法的运用上,继承了中国写意画的因素,追求“意到笔不到”的艺术效果。如《攻读》主体人物背景的草原,用刀率略简练.既没有因花草的繁密琐碎压缩画面的空间.也未影响对空旷辽阔草原景色的表现。真有“近看几不类物象,远观物之粲然”的艺术魅力。以少胜多,以简代繁、以虚衬实的手法,在他的版画中自如运用,因而使其作品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在笔先,神余言外”的审美意趣。
(三)
在半个世纪的艺术创作生涯中,李焕民始终情系藏区,追逐着自己的审美理想。在他看来,真、善、美的统一应该是艺术家始终不逾的追求,应该是评判艺术的一个标准。用真情去体验、感受和表现人的进取、善良、关爱等美好的品质,并将这种对人性的美的体验感悟而获得的审美意象,转化为艺术的形式,从而在愉悦观众的审美感官的同时,也打动观众的心灵,这应该是好的艺术作品所具有的品质,也是一个艺术家追求的目标。数十年来,艺术思潮跌宕,艺坛上可谓风云际会,但是,李焕民却坚定着自己的艺术信念,将炽热的心融入藏区火热的生活中,把淳朴的情倾洒在高原人的心灵中,并始终磨练着将真挚的情感转化为动人的视觉样式的能力。
艺术的力量不在于视觉样式的更替,更不在于哗众取宠或圆圈吞枣的“观念”把玩。对一些在现代艺术名目下所出现的与真、善、美统一相背的艺术行为和艺术样式,李焕民也毫不隐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把矛头对准艺术自身,反对艺术的内涵,反艺术的形式,反具像、反技巧,反民族区域特征,反一切艺术规律,表面上看是冲破禁区,实际上是束缚自己,因为你反掉了艺术中的一切,留给自己的空间只有空白了。”基于这种认识,李焕民认为中国画家拥有其他民族无与伦比的文化资源.中国美术走向现代,应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开拓创新。美术家更应把握和表现今天我们民族的精神力量和创作力,创作出具有大国风采的,具有民族特色和时代精神的作品。惟有如此,当代中国美术才能与国际艺术进行平等对话。这是李焕民在数十年的艺术实践中,在一次次走向高原完成了精神之旅,也在对艺术包括对西方现代艺术所进行的深度思考后所获得的深切感受。一位西方的艺术史年轻学者也似乎在李焕民的作品和艺术生涯中感受到了一代中国美术家的内心世界和价值取向,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多次到中国与李焕民交谈,研究他的版画作品,并将他的版画艺术和艺术追求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李焕民由一位对异域风土人情的欣赏者转变为将心与情融入这片土地,从而成为这片土地的代言者”,这是这位西方的研究者发自内心的感慨。
很长一段时间来,李焕民在尽情讴歌藏区人民和那片土地的同时,还担任了中国美协和四川美协的领导工作。作为美协的领导,他为推动美术创作,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这些无须赘述。在此我们不能不提到他在培养年轻一代美术家,特别是少数民族美术家方面,也倾注了满腔的热忱和心血。对年轻一代美术家他总是在艺术技巧、创作观念上加以指导和引导,关心他们成长。尼玛泽仁、其加达瓦、格桑益西等活跃于美术界的少数民族艺术家都曾得到他的精心指导与培养。尼玛泽仁这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藏族画家充满感情地说:“对藏族画家的培养,也是李焕民艺术成就的组成部分。”
支撑着李焕民将心扎根于雪域高原,使之成为这片土地歌手的精神力量,是他的崇尚真、善、美的统一,忠实地表现时代变革和人们心灵变化的艺术信念。李焕民的艺术追求和艺术道路,折射出一代中国美术家的心路历程。
《初踏黄金路》等作品已在中国现代版画史和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产生了应有的影响,但是,对于李焕民来说.通向藏区高原的心灵之路,追求理想美的道路是没有止境的,因而,他将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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