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边界

  人类早期矿物料色洞穴岩壁作画,是素描的雏形。单色痕迹留存了那么惊人的记忆和想象,借光可以看出形象,也看出形象之外的意象。质朴的表现方式,记载或是修复了一段一段历史和思维片断。大部头的美术史必由此写出开篇。

  单色勾划涂抹可一概称为素描,想来,文字也是了。好比类人猿的进化,素描族谱的一支成了约定的图像,趾高气昂,另一支不知不觉变成了线条,比如文字符号,有些高冷。素描凝结的是洞见客观物象,以最便捷的方式一扫表象到内质的障碍。

  对经历学院教育的人而言,素描听来看来总有些黏黏糊糊的,这意思是想说大家一路走来,个中甘苦得失,谁说得清?我们给素描的定义一度是这样的:白纸+铅笔+(可以是无休止的)时间=素描,画素描的情形呢,是这样的;打量一个红苹果或是一个脑袋瓜(其实都一样),眯眼瞪眼,端详良久,手臂急速唰唰排线,上下左右剧烈地抖动,旁立的人看着心慌。直画到苹果蔫了脑袋耷拉。

  素描边界到底何处?我们不能仅仅止于文化态度上的尊重,就失去穷究的耐心。即便我们知道,面对物质属性,这一最直观的表达形式是人类视觉共有精神的坐标轴心。但同时,我们也意识到,手工劳作的摹拟表达,一味在形态表层重叠,有时会阻碍意象的融入。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摹拟与表现一直是素描中持续激辩的话题,并折射出实践取向差异性之间的相互蔑视。专业教学中应有的“术”与“艺”断裂成锯齿状。各类考前培训,借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绑架了素描,向世人指认这就是素描正身。实体书店中,应考类的素描范本,远比尊为中外名家的经典读本要气派好多。

  曾经痴迷素描带来舒适的手臂划动,锐角交叉线条一根一根一组一组往复交叠,痴恋深耕细作,劳动最光荣,渴望勤勉被人夸耀,若还不能遂愿,心头怎可轻快?要命的是,学画时强求直线取轮廓,如果是作为一种样式,宁方勿圆塑形倒也罢了,不想由此形象记忆力与直觉感受力一点一点如阉割了一般了无生气。

  学院素描就这样在轰然的惯力下被指认为今天的面貌,以至于在评介学生作品时,教师心中都有一个比素描更显黑乎乎的影子罩着,常常无言地面对把吃奶劲都掏空了似的素描,心生恻隐。今天,素描作品就挂在美术馆,能不怯场?素描的窘态,像不像是被五花大绑了一样?老师们不得不费好些口舌占用课时去告诉学生该如何松绑(也不乏有越缚越紧误在老师的个例)。

  观赏西方名家素描和中国历代线描(还有敦煌壁画的未完成式白描),有的原作只巴掌大小,老花镜不戴,还以为就是以前看印刷品。慢慢知道光线可以由自己在手指中支配,让心眼任意。东晋顾虎头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迁想妙得”不独为中国绘画理论精髓,亦当是素描的座右铭。

  同样是单色,古代线描长袖善舞,梵高素描坚实有力,将肉眼可见的世界幻化成笔底波澜。视觉经验(也包括视觉偏见)的麻木,几乎让我们忘记了感恩素描。素描还可以这样画?素描怎么就不可以这样画?如此诘问下去,素描已在太极式推让中,让我们感受细刀割纸或是重锤击鼓般明快的视觉表达,明白素描可以记录世相和莫名,表达无畏也表达无限。

  素描赋予物象光彩,它还可以让形态涣散让智性光耀,如同西方拜占庭艺术运用光线颠覆古希腊艺术,穿越时空,寻找属于自己的视觉形态编码。眼见得历朝历代素帛残纸上绘出的一个手姿一段足趾,素描所需要的时间,作画应有的姿态,谁说只能如此?文人手札建筑师草图甚至数学家算式和音乐家谱曲的手迹,都无一例外地早已指向素描边界的辽阔。

  素描是人类的视觉启蒙,它的未来样式,它的未知能量,挑战着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足以使未来美术史有志者另辟章节。我们不应将对素描未尽的理解,当作素描本身的问题质疑。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无论谁,饶舌一通后,终还是离不开素描。在单色的视域,我们心绪悸动,目送飞鸿。

 

  徐勇民

  ——中国美术馆2016年首届素描艺术大展

  为湖北美术学院作品展作序

  2016年9月2日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