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矣 其艺永存——写在《马士达先生书法篆刻作品集》出版之际

  在当代书法艺术篆刻家中,马士达先生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受人敬重,他的离世之所以令人痛惜,不是因为他生前有多显赫的职位,有多高的职称、学衔,有多响的名头,或者有多高的润格、多大的市场。他没有这些,或者说,与同时期的其他艺术家相比,他拥有的不多,与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不相匹配。而实在是因为,他对艺术的敬畏之心和毕生不懈的艺术追求,他非凡的艺术智慧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创造,以及他深邃的、极富启发性的艺术理念、艺术思想。一句话,他不是混迹于艺术界的“社会活动家”或“艺术商人”,而是为数不多的真正的艺术家。

  马士达先生生前以篆刻闻名。这或许是因为1980年代初期他以篆刻在艺坛展露头角,1990年代出版了颇具影响力的专著《篆刻直解》,参与主编了近百万字的《篆刻学》。但更重要的还是,在近三十年的中国印坛上,先生始终以正大雄浑且又灵变莫测的印风独标一格,尽领风骚。先生的篆刻以最为典型质朴的汉铸印筑基,使其篆刻从根本上获得了正大宏阔的气象。他服膺近现代大师吴昌硕、齐白石、来楚生三家,但绝不盲从效仿,而是在吃透三家艺术精神的基础上,从古玺、秦汉封泥、汉魏凿印中寻找变化机理,并且摸索总结出一整套创作手法:咀嚼文词,冥想其印,意在笔先胸有稿;即兴上石,反复书之,捕捉笔墨意外趣;大力奏刀,既稳且狠,精准随机两相济;精心收拾,多方做印,自然浑成夺天工。由此,先生的印作竭尽正奇、轻重、虚实、擒纵、转折、聚散、精粗、清浊种种变化之能事,既极具视觉冲击力,又耐人寻味,百看不厌,加之生动自在、拙中寓巧的行书边款,先生的篆刻超乎同代人之上,虽无门派徒众摇旗呐喊,但足可以与明清近代诸家相比肩。

  但这些为人们所关注的技术问题并不是马士达先生篆刻艺术的全部。先生的篆刻饱含深情,包蕴真气,这才是他的印作光芒四射、动人心魄之所由。先生平生讷于言,且不擅交际,其实他是一位情感丰富、甚至多愁善感的人,是一位重情重义、甚至容易冲动的人,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细如发的人,是一位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人,是一位充满爱心、儿女心极重的人,他只是用他特有的方式来表达或不表达这一切。他把全部的心血和热情,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对中华文化的冥悟,还有敏捷的才思和大智慧,倾注在他的艺术创作之中。我永远不能忘记先生在写稿、奏刀时的那种专注,他的双眼放射着精光,完全沉浸在天人合一的艺术世界。当此际,他就是篆刻之神!

  相对而言,马士达先生的书法为其印名所掩。实际上,先生的书法早在1970年代即已颇有可观,他从精炼而振迅的米芾入手,但同时又在浑厚而率性一路的汉隶上下功夫,既非正宗帖学,又非纯粹碑派。正是在这二者之间,先生逐渐熔铸形成了他自己的质朴宽绰而又不失灵动巧妙的书风。1990年代后期,我组织拍摄《当代书家五十人----五体创作实录》,邀请先生演示隶书创作,其隶书出于汉而不泥于汉,取碑刻之精而不拘,参摩崖之纵而不流,用笔生辣而蕴微妙,体取纵势自然而然,翰墨之间充盈着金石之气,诚为当代最具代表性的隶书大家之一。然而,当他的篆刻得到广泛认可和赞誉之后,先生越来越不满意自己已有的书法成就,特别是行草书方面,他以巨大的勇气作各种可能的探索,无分古今,但求生趣,终于在齐白石行楷书风的启示下,义无反顾自我革新。先生的书法作品看似恣肆纵横,一挥而就,实质反复书写,千锤百炼。人道“废画三千”,先生于书法何止“废字三万”!先生变原来的体取横势为稍显夸张的纵势,强化刷字的果敢痛快与灵变机巧,用笔更加突出中侧、连断、轻重、虚实、转折的对比,章法更讲究欹正、大小、穿插、挪让、疏密的变化。观其后期的行草,如刀劈斧削,飒飒生风,势不可遏,而又跌宕起伏,千变万化,千奇百怪,机趣横溢,浑然天成。这也正是先生篆刻艺术的神髓所在。我以为先生是将自己的篆刻艺术思维化入书法,以笔代刀,实现了在书法艺术上的破茧而出。人称邓石如“印从书出”,先生可谓“书从印出”。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有“十美”之说,即所谓“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笔法跳越,点画峻厚,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发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此语正可用来形容马士达先生书法篆刻的艺术风格。先生的艺术个性鲜明,风格强烈,概括为四个字就是“浑厚雄强”;而先生之为人亦可以此四字来概括:浑穆本色,厚积薄发,积健为雄,自强不息。毋宁说先生的艺术风格正是其人格的充分体现。先生有一句名言:“自由则活,自然则古。”这句话道出了他成功的秘诀,也是艺术创造之至理。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马士达先生从来不甘于模拟,从来不墨守陈法,从来不止于自己既有的成就,他始终在追求自由创造,力求在创造中实现人的大自在,精神的自由和作品的生趣。在他那里,“古”不是简单的模拟古之形,他从来就反对“复古”。先生所谓的“古”与“活”一样,指的是一种艺术境界,是指艺术创造中的千锤百炼、千变万化的极大丰富性,与浑然一体、不留痕迹的自然而然性的高度统一,这是古代一切艺术杰作的共同特性,是艺术创造所应追求的最高目标。片面追求变化的丰富性而失之于作品的支离破碎,与片面追求一气呵成而失之于作品的简单空洞,都是艺术创造之大忌。

  自1980年代中期有幸与马士达先生相识,到2012年为先生送行,我们相交近三十年。我敬先生为师长,先生待我如手足。每次相聚,先生都是掏心掏肺,恨不能把平生所学、所得一起传授于我;又总是不耻下问,征询我对他作品的看法。十年前我远游归来,造访马府,先生见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离开的这些年,我没有退步吧?”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这些年他们许多人都退步了,与他们相比,我是不是退步得少一点?”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恳切,他的目光是那样的真诚,令我潸然泪下。我相信,无论是谁听到、看到他如此询问,都会为之动容!是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太多太多的艺术家因急功近利而逐渐退步,因疲于卖钱而大失水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知反思,反而为了占据市场而一味浮夸,出语越来越高调,而作品越来越贫乏,浪费了他们的艺术天才,使得他们在艺术的道路上名不副实、半途而废。而马士达先生始终怀着对艺术的敬畏之心,始终保持知不足、求革新的进取精神。如果天假以年,先生定会在他所钟爱的书法篆刻艺术上有更多的创造、更新的突破。然而,病魔过早地夺去了这位杰出的艺术家的生命,不能不说这是当代书法篆刻艺术发展的一大损失!痛哉!惜哉!

  斯人已矣,其艺永存!马士达先生已然在当代篆刻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他的书法艺术成就必将越来越受到当代书法史研究的关注。先生当含笑九泉!

 

  辛尘

  2016年新秋撰于马里兰洛城瓠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