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忠是油画家,也画国画,这让我想起广东菜。
中国莱讲究味道,但颜色不靓.比如祖宗菜的鲁菜,“黑糊糊、粘糊糊”, 影响到上海本帮菜,也是浓油赤酱,黄昏,搁在窗旁的乌木八仙桌上,就会淹没于一片苍茫暮色中。广东菜则不同,清蒸色浅,再撒些葱花,碧绿青翠,连浇的油都漂浮着亮晶晶的圈圈,一幅青山绿水的油画,夺目喜人。广东自古是中国的对外贸易口岸,受西洋番菜的影响,番菜往往生菜入席,色彩自然靓丽。油画是番菜,如菜圃五颜六色,国画是鲁莱,水墨而已,深浅不同罢了。黄阿忠的国画,略施淡妆,是广东菜。
阿忠的国画也是水墨,但水的比重更大,墨是小舟,水为汪洋,墨蕴于水,在吸水的宣纸中蔓延开去,溶为晕色,形成墨渍,比墨淡些,比水深些。淡淡的,若有若无,烟云聚散,任意东西,表现出水墨的意韵。
阿忠的水墨题材偏重于江南水乡的碎景,一枝荷花,尺寸裁得窄窄的,一竖,窄得像门缝,自上而下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一束,淡淡的墨色,绘成一朵朵的色块,不成规则,意味着残存的荷叶,上方一撮是莲蓬,着些彩色,仿佛细瓷腰盆里的一挂清蒸鲥鱼,临上桌,还撒了一把细碎的青葱,精神得扎眼!
这样一袭“长衫”画。挂在深深的走廊尽头,一堵粉白的墙上,雌伏于曲巷深处,渲染出茶馆禅一般的静谧,可以听得出隔壁木格屏里落杯的细瓷脆声,让你心中所有的尘嚣纷纷扬扬落下、沉淀,归于庭院的寂然。
阿忠的祖籍是四面环水的崇明岛,中学毕业后又在濒临东海边的农场,生命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与水相邻,对水有天然的感觉,连水墨画都是水多于墨,满纸的烟水濛濛,非常的“湿”,仿佛浸在水里看的玻璃画。在阿忠的画面里,除了荷花,还有些老屋、树林,但都离不开水岸,在老屋的前面一片茫茫然,海耶。湖耶?画的上方、天之尽头,一叶扁舟,墨色一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说不尽的淡雅邃远,完全是唐诗宋词的意境。
阿忠的房子,都是农村民宅的式样,就是我们小时候称呼的”乡下人房子”,淡至灰色的墨晕是屋檐瓦面,空空如也的是墙,屋脊、墙柱的线条太随意,仿佛孩童涂鸦,东倒西斜、七歪八邪,从力学原理上看是撑不住,绝不合理!搁在阿忠的画面上却显示出飘逸、淡远、潇洒,还有童心未泯的顽皮。趣味就在这里,可以窥视出画家心情有些颓然的笔墨,艺术就是不至于无聊的颓废。
阿忠能写一手好书法,写一手好文章,他与我初识于”夜光杯”上,是”文字交“,然后才发展到”酒肉交”。阿忠从不在画面上恃才逞才、题字题诗,免得破了画面的淡远深邃,免得画面支离破碎,免得淡泊意境添些刀斧味、金石气,飘逸因此而沉重,而坠落,除了落款”阿忠”两字!这一点是油画的风格。
看阿忠的水墨画,不宜近,因为经不起考证,失真!套用一句老子的话“美言不信”,化开来,就是美未必真,真未必美,涟漪下的倒影,是它的歪曲,但比它婀娜多姿。再真实的苍蝇照片,只是标本,而不是艺术。
阿忠的画,仿佛莲花的品性,“可远观”,越远越有味道,真一老美女!远远的,才能发现在水一方的风姿绰约,所谓“远看一枝花”,那种阅历后的修炼非豆蔻年华的“真”少女可摹态。阿忠的画,宜看不宜读 读是近距离的姿势,看是远距离的眺望,看阿忠的水墨画,越远越美,细节渐离、渐远、渐失,意境随之袅袅而起。一缕烟云,随风而去,画的线条、墨块、色彩逐渐淡去,终于散去,终归于无,留于心中的只是印象,烙印般的,怎么也挥之不去。乃一《洛神赋》也!
(作家、散文家 李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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