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之地:一位母亲与中国美术馆的故事

文/傅森年

 

  每次回北京我都会去中国美术馆,无论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美展,总要去看看,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会在展厅里浏览和欣赏自己喜欢的作品,略过不在意的。在售书处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画册,然后在外面的走廊上小坐,看阳光洒在草地和树梢,回忆,冥想。   

  美术馆初建之时,我还是少年,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时候美术馆的展览似乎不多,当然也可能是由于少有去的缘故。但每每去那里观展,总会有一种朝圣的感觉,敦煌风格的群楼仿佛是圣殿,而每一幅画作都像圣物般让我心生敬畏,无论是油画还是国画,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让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所谓大雅之堂,我想大概就应该是这样的地方。

2010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

  我出身于一个教育世家,母亲是美术老师,早年曾受教于李苦禅,习中国画,也画素描色彩,至今我还留存着母亲当学生时的素描习作,泛黄发脆的纸上那些静物和人像依旧栩栩如生。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母亲用工兼写方法画的中国画。记得母亲曾画过一幅牡丹蝴蝶,牡丹写意,并不像大多数作品那样明艳,而是淡淡的,边缘用水较多,朦朦胧胧若有若无。蝴蝶则用干笔擦绘,画的是黑色中有蓝斑的那种,看上去如同真的一样,用手触摸似乎都有绒绒的感觉。

母亲与《新绿》

  受母亲的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画画。香山,后海,长长短短的胡同,都曾留下我作画的足迹。记得曾在中山公园画过一幅雪景,白茫茫的园林里突兀地立着几棵松树和一块怪石,母亲看后在画上写到:有宋人词意。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画里便有意无意地融入了一些主观感觉,而母亲则很重视我在学习过程中表现出的悟性与个性。她在指导我进行绘画技巧练习的同时,更注意引导我寻找和保持那种源自内心的感觉,告诉我好的作品应该具备的品质。她希望我能够用心而不是仅仅用手去作画,更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也能陈列在中国美术馆的展厅里,而在彼时那似乎只是一个异常遥远的梦。

  后来,我和家人去了南方,从学校到农村,从农村到工厂,从工厂又到学校,我的生命经历了一个轮回。虽然其间历经无数的坎坷和艰难,但美术之梦却一直没有中断,母亲的教诲也一直萦绕于心。因此,即便是在田间劳作的时候,我也会抽空画几笔速写,而后来能够从农村到工厂,其间也与画画不无关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美术在最艰难的年代支撑和拯救了我,使我免于沉沦。也因此,对于绘画,自己除了钟爱还心存感激。一路走来,从昆明湖畔的紫藤,到川南乡间的竹林,再到浣花溪边的芙蓉,我谨记母亲的教诲,用心书写着对生命和生活的的感悟,同时也承载着对于那座殿堂的追忆和向往。

  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美术馆也同我一样经历了一个轮回。六十年代的收租院刚刚开启中国美术馆新的一页,随即便被蜂拥而入的红卫兵所替代。古巴越南中草药,成为文革十年美展的主旋律。然后是复苏,星星美展,青年美展,现代艺术展,寻寻觅觅直到现在。其间也有过许多颇具影响的展览,如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美国艺术三百年展,敦煌艺术大展,以及吴昌硕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毕加索罗丹达利米罗,等等。可惜我远离北京,很多值得一看的展览都没能亲睹,不过只要回北京,都会去美术馆看看。我现在还保留着一些各个年代中国美术馆的参观券,从简陋的全国连环画中国画展览参观券到考究的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邀请函,记录着我对美术馆的那份情结,也承载着母亲的梦。

  这是一个稍稍有点长的梦,直到1987年,我的油画作品《不朽》才随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60周年美展第一次进入中国美术馆。母亲那时身体尚好,她先后几次去美术馆,在我的画前与每一位愿意倾听的观者交谈,记得有一天《东西南北》杂志的一位编辑在画前驻足观看,母亲同他谈了很多,关于我的画,关于我的经历。美编告诉她也许会在下一期的杂志上选用我的作品,母亲很高兴,并随即打电话告诉了我,虽然后来好像该杂志并没有选用那幅作品,但我的画能够进入中国美术馆,圆了母亲的梦,也圆了自己儿时的梦。

  1994年,我的中国画作品《新绿》又随成都画派展览进入中国美术馆。此时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但她仍然坚持去美术馆看我的画,因为那是她的寄托与安慰。之后,我的作品也曾又在美术馆展出,但母亲由于年事已高,已经不能亲自到美术馆观展,而只能由我的弟弟拍下照片给她看。母亲不只希望看到我的作品,也希望能看到其他人对我作品的关注和欣赏,因此,弟弟每次去拍照,除了作品本身,还要拍一些观众在画作前的照片,每每看到这样的照片,母亲便会露出欣慰的微笑,我知道这微笑所蕴含的诸多情感,对于儿子,对于美术,对于美术馆。就这样,美术馆像一个朋友,由陌生到熟悉,伴随着我的母亲,直到她老去。

  2010年,我的油画作品《五月重生》又随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进入了中国美术馆,但母亲已经不在,我和儿子在展厅留影,怀里揣着母亲的照片,内心百感交集。我的创作还在继续,对观念和形式的探索也仍在进行,但母亲已经看不到了。《五月重生》表达的是对生命重生的礼赞,生命是脆弱和无常的,但所象征的精神是崇高和永恒的。废墟之前,折断的树桩萌生出新的枝叶,生命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向世界昭示自己的轮回与重生。与草木同理,我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而绘画则是母亲心愿的延续。我知道,母亲也曾有过对于美术的种种梦想,但都由于历史的原因而没能实现,她把自己对于艺术的理解和梦想留给了我,因此,我的作品便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观照,同时也是对母亲的传承和纪念。中国美术馆是承载母亲梦想的地方,也是承载其他无数母亲和孩子梦想的地方。我想,无论母亲在或不在,美和对美的追寻都会在那里延续。

  眼下,随着艺术和艺术市场的繁荣,各种官办和民营美术馆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今日,炎黄,龙,798,林林总总且各具特色,当然是好事。不过,在我的心里,中国美术馆永远是独特和无可替代的,因为它的历史,因为它的多元与学术,因为它的象征意义,更由于母亲在那里留下的一颗心。

  我不知道中国美术馆以现在的姿态还能伫立多久?也许我这个人天性怀旧,但有些东西如果曾经与你的生命交织在一起,那就永远无法将它们忘却。时代在变,美术家在变,美术馆也会变,也许在某个时候,现在这座已达天命之年的中国美术馆会被一座更为恢弘的新馆所替代。不过,私心希望,即便建新馆,能不能另觅一地?让这座已有五十年历史的殿堂仍然留在那里,为我,为我的母亲,为所有与这座殿堂有缘的人留存那份美丽的记忆。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