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毁灭中走来

  阅读顾长卫这样一批惊俗的骇作,如同赏遇王羲之持笔画出油画的惊世,把它称为“摄影”,一如要说西画璀璨的颜料之盒,母胎于中国古老砚台的子宫,尽管镜头也源于西方的现代科技;如同还没有失去昨日的记忆,然站在这些惊人的“摄影作品”面前时,那些经典的现代摄影艺术,却忽然有了陈旧、传统和縻腐的感觉,有了“之乎者也”、深寒秋叶的枯息。在这些斑斓的光、线、点和彩片、图案叠拼后一气呵成的、瞬间的久远和永恒里,有一种对前时、前者毁灭的决绝。而义无反顾的背叛,铸成的不仅是打开新门的钥匙,还有砸碎旧门的锤镐。

  谁能知道,一个艺术家的勇气,会顿生聚力自哪儿。一如无法知道一只飞蛾撞碎玻璃的力量;也如凤凰涅槃浴火时,向死而生,究竟是面对无奈与死亡的最后自救,还是让死亡成为最后的美的抉择。他是一个卓尔不凡的电影艺术摄影家,在世界的声誉,如同东方林地中透进的第一束晨光。他是一个精细纯粹的电影导演,电影中对我们无关紧要的一株野草,都是他导演艺术林地里的一棵树木或檩梁。这些新异的“摄影作品”,当然是他漫长艺术生涯的积累和才华的轰然之迸发,可又明明透露着他对自己、他人和世人艺术的叹息与不满,想要在毁灭中重生的渴求与从容而有节奏的准备。于是,毁灭开始了,破坏成了新的起点。

  前半生无论是作为电影摄影艺术家,还是导演之本身,在这些展出的作品中,都被他自己怀疑至否定。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视毁灭过去为新始。已有的成就、声誉和光环,都被他视为前行新路的捆束,唯有挣脱、再生和创造,才是一种新艺术孕育、降生的开端。与其说他的再造借助了镜头,不如说他的再造毁灭了镜头;与其说他的再造是一种跨界,不如他的再造毁灭了一切艺术的边界,摄影、电影,国画、油画,东学、西学,凡此种种,一切艺术的边界和技术的可能,都被他拿在手里,随意地团捏、配料和发酵,终成了现在如此骇俗惊世的“无边界”之作。也许,在他沉默的内心,早就有了推墙塌厦的隆隆之音,有了一种“无边界主义”。所有的器材、技术、现代无限更新的科技,都只是他再生、再造艺术彩盘里随意取之、舍之、调之的料颜。即便是现代最新科技器材中的金属与玻纤板,也都是他再造中的水光月色和秋实夏花。摄影、照相的金属三脚架,在他那儿,是千姿百态的舞蹈美腿;光影明暗的借用、调配中,又有了音乐韵律的跳动和音符声响的花开。

  静静地站在这些更为现代或后现代的作品面前,有一种火热滚烫的前行的脚音,会在你的脑际和内心,风生水起,袭袭绕绕。这些作品,活色生香,有着一种艺术从再造到新创造完成的无数答案的可能。可以说新观念和新主义,也可以说隐喻和非隐喻、寓言和非寓言、象征和非象征、直接的通道和交叉小径的花园。甚至可以说,它什么也不是,只是有一个叫顾长卫的人,成了一个新门类开山、别样的艺术家;或说是一个叫作顾长卫的艺术家,成了让我们更意外的陌生人。

  别说他伟大、杰出那样的话,只是觉得他这副新的面相,让我们在熟悉中陌生,陌生中惶惑,可又在惶惑中感叹和认同,思之、忖之、慨然之。撩开观念的面纱,拉开主义的幕帐,看到了这些作品,从现代西方艺术走向东方现实那隐秘的径道。在那径道的尽头,中国巨大的现实,被一瞬间影固在可触、可感又极具物化、实在的眼前。金银、钱币、明暗、物欲、理想,欲望与恶望、美好与丑陋、现实与未来,都被奇变的镜头、光色标符为浓缩的细节,像把故宫、长城、天安门拆散重组后,刻进了传统的鼻烟壶内,或者说,是把国家的山河、川流和未来,画在了一条西域领带的背面。之后,那被打碎、切割的细节,成了一个新的世界,成了巨大的未来的可能。在那烟壶之内或领带的背面,一面是一种实在,另一面却是千古的艺术。而他,却是在此将其倒正了过来,让其一面是全新的抽象,使人以为是纯粹观念的现代和后现代;而另一面,当我们发现和看到了那现代艺术隐蔽、撕裂的缝隙中,给现实留下的窗口和门扉。推门而入或打开窗叶,走过小径的牵引与暗示,也就蓦然看到了现实中广阔的扭曲,欲望上灿烂的恶花,田野上堆满了历史和压迫我们心灵的今天最大的数字与数值。情感终于沦落为一种统计,灵魂已经被尺寸所购买。当然,我们也可以站在那窗口边上,或伫立在这些作品门扉所通的小径中途,从隐喻中剥壳,一层一层,一粒一粒,一为一,二为二。一切都停留在展示的台阶上,让想象凝固为一种直观,看到顾先生—那位艺术家,那位如我们一样的常人,他在用三脚架的美腿,为这个国家、现实、未来,编跳出一曲炫丽而抽象的舞蹈。

  你究竟要让我们看什么呢?

  他不言不答。你说你看到什么什么,他只是静默地微笑;你说你什么也没看到,他也依然那么微笑和静默。这里的静默,不是作品的沉默,而是作品喧嚣中的静音,是燃烧的狂呼,是静寂的尖叫;是探索的艺术境界落在现实大地上最为放松的姿态,最为舒展的妖媚,最为明快朗读的宣言;是境界中的新境界!而且这个新境界,不是因为你在窗口或小径上读到了多义而境界,而是那位艺术家,从破坏、毁灭中走来,站在怀疑、否定上再造和创造,终于找到并完成了属于他—仅仅是属于他的创造的表达—一条通向新世界的境道。说这种新境界是无边界主义也好,是新边界主义也罢,重要的是这种主义与生活、现实、东方之中国的连接,如闪电在大地落脚后的凝固,永恒的光,成为无法复制的刺目,使联想、幻想、想象都在新境界中生根;使新境界中深含着那位艺术家对艺术本身和现实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世界,那新的沉默的焦虑、微笑的不安,以及不一样的讽刺、批判中包容和宽谅一切的新艺术和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爱。面对新的世界,面对那个对世界充满爱的焦虑的人,那个视艺术创造为宗教的人,那个把燃烧作为沉默和微笑的人,要说的就是谢谢你,谢谢你!

  更谢谢你献给我们的这番新世界!

(阎连科)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