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士和:关于陈树东历史画的一封信

  树东:

      你好!

  收到你的画册、信和作品的照片,很高兴。仔细读过这些材料之后,比以往更多地了解到你的想法和心情。记得两年之前到画室去看你的创作,对你的追求、你的执著就很感慨。左右看看,有些历史画已经纯粹是个“活儿”了,通行的套路,适销的手法。还有些历史画虽然不纯粹,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沦落为“活儿”。说起这种现象的原因,往往要归于市场。但是反过来想想,伦勃朗、齐白石,谁不是以卖画为生,都是市场里练出来的。我对市场是不懂,但我想如果自己画得不理想还是不要怨别人,要反躬自省,把画画好才对。本来历史画从来就有好的,古今中外都有,是他们撑住了这一片天地,所以你画历史画用真心,努力要画出有意思的作品来,你的这些努力并不孤单,你是把自己跟最强的人放在一起了。不论那些聪明人怎么说,不论聪明人怎么暗自窃笑,我总以为雅俗共赏还是可以追求的目标之一种,“雅”与“俗”之间未必是不共戴天的对立,未必需要把自己标榜到不尽人情。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或许真有平常心。

  历史画的题材是历史的,但作品的精神却是当下的,只能是而且不可能不是当下的。因为这精神的内涵是作者自己的,而作者只属于当下,连同作者的一切长处、短处;他的慧眼、他的激愤,他的偏执或者他的冥顽都不是“历史题材”本身固有而是作者发掘、阐释出来的,是作者选择人物或情节瞬间的眼光标准里带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说,一切历史画也还是当下的,关于现实的;同理,什么画都是作者的精神自画像,无论他画的是风景、静物、宗教,还是幻想,所以才有所谓的“描写对象”与“表现对象”之分。“描写对象”是指画面上可视的东西,“表现对象”则是指画面中所蕴含的精神内容。二者之间密切相关,二者之间绝不直接等同,而往往是妙趣横生的关系,好画往往在这里面做出引人入胜的安排。画一个瓶花,其实表现的又不只是这个瓶花,总有些别的意味含在里面;画一个人的肖像,一方面需要肖似,另一方面又绝不能仅仅是肖似。维米尔那安静、具体的生活肖象像是浸透了永恒感的定格。画什么总不仅仅是叙述本身,除非作者心里太空太泛,但那也将是把太空太泛带进画面中来,也不是题材本身的东西。好作品固然超越了“客观描摩”,而差的作品也并非客观的再现,而是因为空泛,因为人云亦云地讲套话,没有谁能做到客观地再现。

  你是以高度的精神自觉性对待画面,明确地意识到表面的逼真可能掩盖着感受的贫乏,你在厚实、凝重与遥远、斑驳之间寻找着历史的回声,在构图上支撑起宽阔的视角,包容下苍凉与雄浑的交响。蠕动的人群,却是排山倒海的力量,每个人的个体命运与他们集合起来的整体的命运是如何凝结成那段历史中的血肉史诗?城墙坍毁,城市在燃烧,这是文明的创伤。是建设?是破灭?是摧枯拉朽、推陈出新的历史过程?画面上宏伟的建筑都是破坏的对象,被摧毁的对象,但或许恰恰是它们的灭亡的规模才暗喻着新生活诞生的宏伟。

  这些画面能震撼人心,不仅仅由于尺度,不仅仅由于使用了大量的象征性的语汇,不仅仅因为笔触和肌理效果的材质之美,不仅仅因为其造型概括、色彩凝重,构图具有坚不可摧的稳定感,尽管这一切都重要,但是在我看来,你在历史中向自己发问,向人心发问,这种勇气和精神的彻底性都是以上一切画面形式的灵魂。也正是这种发问,使得你在历史中的感受不陷入平庸,才真正实践了你自己所讲的,“表现历史确实是一项严肃而沉重的工作”……

  也正是由于这种发问,才使得你笔下的历史成为艺术,成为当代人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你的《战争系列之五》、《战争系列之二》及《大杂院》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大杂院》只是一件小幅的风景速写,但是令人难忘,平实且有力量,日光和黑影处理得利落干脆。再普通不过的街头小景,却又凝聚了多少难以排解的心绪,门垛子、电线杆、白粉墙和远景树影里的黄色楼房,件件都引起熟悉难忘的,同时并不感伤的情怀,大的命题总是由具体的小的直接的感受,直接的具体的记忆积累生成。写生孕育着大创作,写生成就着大创作。大画上的形象不是从大命题推导出来的。相反,大命题本身是从直接的视觉记忆心理感受累积生成的。你说“摆脱就事论事的局限,避免简单的歌颂或记录”,我想这不仅是你画大画时的目标,也是你日常的眼光,所以才有感染力。你说是吗?

  有意思的作品其内涵总是味道不那么简洁爽快,虽然画面形式有可能单纯一些。从小画做起,有机会咱们一起去写生吧,如何?

  作者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壁画学会会长,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院长。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