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配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南方艳阳—陈澄波艺术大展”所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以“东亚油画与近代文明”为主题,讨论从西方引进的油画艺术与传统东方绘画、与东亚现代文明的关系,非常有现实意义。对这一议题的探讨,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包括中国大陆、台湾和其他东亚地区的现代文明的成长,除了主要来自本身内部的驱动力外,外部文化的接受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自19世纪下半期以来,处于东亚的中国文化先驱们之所以如此热切地关注西方油画,是因为当时中国社会酝酿从农业性社会向现代工业化社会变革,期盼从西方吸收科学技术以推进变革的进程,油画作为西学的一部分受到他们的青睐。他们从中看到了油画与中国传统文人水墨画表现语言不同,意识到用这种比较写实的手法描写现实生活和塑造人物形象,将有助于向大众传播知识,启蒙现代文明,并以此弥补本地域绘画表现语言的不足。这就是包括陈澄波在内的许多大陆和台湾青年负笈到海外游学研究油画的主要原因。
20世纪20—30年代,去国外学习油画的中国青年人到日本的居多,其次是法国和比利时。日本油画从明治维新之后,发展迅速,很快建立了油画的教学系统,其教学与创作骨干是留学法国的艺术家。由于日本国内的开放环境,留欧艺术家带回来的主要是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的艺术观念和技法,这一点与当时不少中国大陆留欧画家偏重于古典写实风格的择取方向有所不同。生长在日据时代台湾的陈澄波,在日本学习和研究油画艺术六年,其审美趋向接近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在当时是比较现代的。这可以用来解释他何以于1932年在上海参加成立前卫艺术社团“决澜社”的筹划会与参加该社团的第一次展览。
陈澄波一生创作的题材内容和形式面貌不断有所变化,驱使其变化的因素主要是他所处的环境和生活经历,国际和中国的艺术潮流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陈澄波出生在一个有深厚民族传统文化修养的家庭,他的父亲是清朝的秀才,应该说他自幼多少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在日本受到现代文化的教育和他艺术革新的追求,与他在台湾和大陆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一直有形无形地影响着他的艺术创作。艺术家的绘画作品,固然是艺术家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但也要顾及周围观众接受的能力。而观众的接受能力与水平,与他们自身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习惯有密切的关系。台湾大众虽然在日据时代接受的基本上是日本化的教育,但在人们心中对本土文化的情结是难以磨灭的,传统文化的内在影响是无法消失的。作为台湾文化精英分子的陈澄波更是如此。即使他早期学艺时在日本的绘画作品,也多少刻有这方面的印记。至于从日本回到台湾之后,不论在他的故土台湾还是一度在大陆上海的创作,则更有鲜明的个性和地域性色彩,且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中国传统绘画的作风。在他的故乡嘉义和台湾其他地区绘制的大量风景画,表现了他对故乡景色的无限热爱。他创作的许多人物速写,笔法随意、自由,融中西技巧于一体。从他的人物画和风景画中,都可以感觉到他作为一位油画家对传统水墨画的兴趣。他于1929年至1933年在上海的绘画创作,吸收传统水墨画语言的元素,尤其对倪云林和八大山人的作品情有独钟。我认为,陈澄波受传统水墨画的影响这一点,不仅对我们认识和理解陈澄波的艺术创作有重要意义,而且有助于我们深入领会这次研讨会主题“东亚油画与近代文明”的实质内容。
其实,发生在陈澄波艺术创作中的这一现象,在留洋回到大陆和台湾的油画家中普遍存在,只是他们借鉴和汲取民族传统绘画的方面不尽相同。就大陆的画家来说,有的关注敦煌壁画,如常书鸿、董希文等,有的为民间艺术所吸引,如庞薰琹等。至于水墨画笔墨语言特有的魅力,不仅引起他们或用油画技法加以尝试,或直接从事水墨画创作,如吴作人和晚年的王式廓等。油画的直接写生与表现生活现实的观念与方法,在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与现代文明同步的,而视水墨画则与农业文明有联系,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但对掌握了现代知识的油画家来说,他们越是深入地领会和掌握了油画语言,越是反过来认识到传统水墨画语言的价值。他们在艺术实践中会不由自主地对这两种艺术作比较,研究它们之间的相同与差异,进而思考如何个性化地融会这两种语言的可能性,即把中国民族传统绘画的元素融入到油画语言中,赋予油画语言以新的表现力。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欧洲油画从古典写实走向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继而走向表现主义等现代主义流派,油画的空间趋向平面,更强调绘画语言的表现性、随意性,推动这一历程的因素包括在欧洲传播的中国、日本、印度等民族的艺术。这一点,当然广为留洋的中国艺术家们所熟知,这对他们颇多启发,也激励他们回国后往这一方向努力。陈澄波在日本研习油画期间,也会从包括他的老师在内的日本艺术家的油画中觉察到这一点。
我觉得,像陈澄波这样有艺术感悟能力的艺术家,他对本土文化资源的运用,不在于表面的形式层面,而在于内在文化精神的追求,即努力把西方油画中的文化内涵与本土文化的特质相嫁接、相融会,探寻出新的绘画语汇。这种新语汇,既不丢失油画语言的特质,又具有了本土文化的风采,而且是通过自己的个性语言表达出来的。这后一点,非常重要。在20世纪早期台湾和大陆留洋回来的油画家中,陈澄波的艺术风格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作品前面,我们感觉到一种特有的平和、真切,不刻意雕琢,富有人情味和乡土味,艺术语言在平淡中求诗意和神韵。假如问陈澄波与他同时代留洋回来的众多同行在艺术上有什么共同追求的话,我认为那就是他们都得益于中国传统书法和写意绘画的感染,在油画的写意性或书写性上有各自个性化的发挥。也可以说,这正是包括大陆、台湾在内的中国油画的重要特色,也是它在世界艺坛上独有的价值所在。
现代文明的重要特征在于它观念的多元和多种样式的包容性,在于国际化趋势下保持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油画自西方传来,为我们所接受和运用,经我们之手再创造,融合了东西文化特质和元素,产生了承载着本民族、本地域艺术家们智慧的新油画语言,这不仅推进了本民族本地域现代文明的进步,而且也会为世界油画艺术的文化内涵和形式面貌的丰富、多样做出自己的贡献。
陈澄波的艺术经历和杰出成就,为我们深入讨论和研究“东亚油画与近代文明”提供了一个内容生动而丰富的案例。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邵大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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