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烈炎:这就是绘画

  心智,包括经验、阅历、记忆,包括灵感、激情、率性,是胆识与犹豫的较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独白内心情感的博弈。心智,还是对绘画艺术的深度思考与创作姿态,是具有个人色彩形式的解读,是一种特有的绘画意识,进而是对文化精神与艺术品位的追寻。

  图式,是个人为自己编造的语法,是画家对视觉形式的独特理解,甚至是一种独特的解码系统与符号。图式的形成离不开模仿、移植、嫁接的作用,或是歪打正着的改写、变体、重构。因此为了个人图式的巧取豪夺,有时需要画家去比较、反思,有时甚至需要手法的偏执、极端的私人语臆、尖锐化的观念表达。对象中常常并无什么图式可言,图式是心智作用于对象的结果,是画家与对象博弈的结果。

  画家的图式天赋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为基于形式的某种想象力,只有形式才能作用到视觉的愉悦并感染于心智。图式生成的过程,既是将自然属性的质料转化为具有形式品质的视觉语法,又是通过形式去消解素材的改写动作。对图式的经营,既源自于对对象深度的感性触摸,也源自对形式语法及各种元素的个性化演绎,以及两者的互动与默契。

  现当代艺术史中的画家都是玩弄图式的高手,他们在内容之上说形式,对图式的表现既苦心经营又信手拈来,在自然流露中又巧妙的转译,真正掌握了自如变通的形式句法与视觉修辞技巧。其实个人图式的获得本来就应该成为艺术家的看家本领,作为一种自律的习性而成为本能。

  画家们之间联结着一条文脉,他们在不同时间段中走出“沈行工工作室”之门,然后那种学养与课堂氛围久久不能消解,在品位与品质中潜伏着一种共识、一个约定、一条链接。

  第一回的“心智与图式”展览,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年轮。当大家再一次把作品放一个展厅时,不经意的发现与上一次展览的作品相比,心智可能变得不是太多,而图式却有了这样那样的不同。

  画家们有一些相似的诉求,共同的愿望,他们并不需要发表宣言。对绘画的内涵价值有着某些共识,对完全写实或过于前卫的画风有着比较接近的判断与态度。大家又有一些相约的底线,画家们相守而暂时不想去彻底地突破,因为这是一种理想的另一个面。而在理想与底线之间的广阔空间足以让他们寻找、选择、变化而左右摇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之间的距离有时很近,有时又走得很远,聚散不定,有的只是相互间的默契、追逐、偶遇、消弭。画家们和而不同,在兼容中,在互动中,大家左顾右盼,这是一个松散的场。

  各不相同的图式,似乎是在揭示着对形式语言的获取,对视觉经验的捕捉方式,磨砺与积淀出种种赋予智性的过程与痕迹,以期证明真正赋予心灵睿智的作品本应是内置着某种独特形式的建构,应弥漫出某种戏谑的令人愉悦的意味。

  在写生之说被提到至高位置时,他们似乎正在渐渐离写生远行,至少是少有当场作画般的写生,或是在画室中照着速写及小幅色彩稿整理加工出来的写生。他们想画或更高一层的带有创作意味的写生、或带有写生味的创作、主张写生要有作品意识。

  不少作品有了图像的意思,他们试图弄明白诸如写生、绘画、插图、油画、照片、图像几者的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想到一种说法是不少画家照着照片画画却进不了图像的层面,或是脑子里装着照片画写生等等,颇值得一读。于是,他们在架上在画布中谈写生、说绘画性、说图像。

  他们在写实、具象、意象、镜像、拟像之间游荡,有时甚至滑到了抽象的边缘。他们在从印象派到抽象主义的绘画史时间段中寻觅、改写、裂变,在从具象到非具象以及新具象的画廊中徘徊、转译、融汇,认为这一系列的形式语法隐匿着画家们的诉求。这些画面的精彩也就成为后来启示心智启示图式的文本。

  当下有许多图式给了画家足够的刺激,李希特作品的数码变体,巴尔丢斯用宝丽莱拍出了1000幅比他的绘画更好看的照片,大卫·霍克尼的摄影拼贴或iparde 构成,与睡莲、自行车与女人、室内情景对峙着,又以巨大的吸引力冲击着所谓的写生。数码技术作用下的影像记录,滤镜处理后的图像,投影仪,拷贝放大,使人对习惯的程序与方法,从素描到色稿,从铺陈到深入再到调整产生疑虑,又使人想起了那遥远的针孔成像或依托于神秘暗箱的绘画技巧。

  画家们以自己的作品,表达了103 年以来南艺绘画史的某种承传与延伸,刘海粟、苏天赐的艺术图式一直以来是他们相守炽爱的范本,前辈的神髓浸润着画面的深处。他们读着苏天赐先生的绝唱《我站在画布前面》,诗性语句写得如此纯净,万字美文揭示了先生一生的追求—从心智到图式的唯美之路。

  作为一个展览,“心智与图式”又试图呈示江苏当下绘画艺术的某些特征—江南地域的油画文脉,通过他们的集体努力去改写或是重塑本来就应该有的面貌,并以江南意象表现之风渐渐地占有中国油画的一席之地。

  北京的画家们颇有权威地如是说,江南油画家的画自有南方的韵味,利用油画的语言表现出了地域的人文精神,南方的景色虽然很适合画水墨画,通过水墨交融渲染出江南的湿润感觉,但是在油画作品中又需要以丰富的色彩来表现却是有难度的。又深有意味地说,江苏画家画画似是画着玩儿,有的画家更是没事的时候拿起笔来塌两笔。言下之意是说拿着古代文人画的状态,是不可能画好油画的。于是建议江苏的画家要向北方的油画家学习,说“哪怕是在地上捡起一个土疙瘩来也要当馒头啃”,以这样的态度才能画好油画。他们可能看不清江南人的散淡、内敛或是外松内紧。

  稍稍留心于中国近现代油画史,竟然发现江苏油画有着一个超豪华的梦之队式的画家阵容,这个名人录肯定不输江苏中国水墨画家的花名册,也比任何一个省份的油画家群体强大。从江苏走向世界,或长期在这儿作画耕耘的名家,包括了朱德群、赵无极、苏天赐、刘海粟、朱士杰、潘玉良、秦宣夫、颜文梁、吴作人、吕斯百、庞薰、许幸之⋯⋯而一个以紫砂器出名的不大的县城—宜兴,却是走出了几种不同画风的执牛耳者,写实的徐悲鸿,意象的吴冠中,抽象的吴大羽,苏派的徐明华,一方水土可以养育几方人。江南滋养油画与油画家的天然条件、人文环境与水墨画不相上下。

 

  

  心智还包括画家在画室中的行为与作画的状态。心中的独白与旁白交替,自说自画,时而思绪走调陷入一种时空交错,时而在绘画史或是自己的画册中徘徊。

  画笔下意识地在调色板上点点醮醮后在画布上呈现色束色斑,画家的身体顿时失重而漂移,古典CD 伴随着茗香、咖啡因、烟雾杂着高浓度的油脂光油味、丙烯酸,气息笼罩扩散,使动作偶然失控,使思绪游离而弥散。

  任何一个局部都变成了充斥着视觉愉悦的涂鸦,最终在情境中产生幸福感。

  画家们最感兴趣的,是线条、形态、色彩在虚与实、强与弱、隐匿与显现之间的交替,空间、体积、平面在覆盖、透叠、色层的挤压中生成,笔触的游走痕迹,肌理的制作与设计,媒介的选择与混杂,它们在时间与空间中的运动方式。而他们各有偏爱与倾斜,就成为了构成图式的重要方面。

  当画家们把一系列的碎片拼贴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把平常看似偶然的转瞬即逝的随笔发展成一系列必然的刻意的大作品,把众多散落的习作聚集成一个序列,把那种在漫长时间中有意无意地思考或反思,对某些题材的偏好,对油画史断代的熟读,对形式语言的取向,凝结成为一种刻意的图式。

  他们不想将作品搞得太过深刻,无意去过分阐释理念,只是试图在视觉愉悦与快感追逐中使画面溢出一些文化气息,是一种自画面的建构所能达到的完整,以及给眼球带来的快感给内心带来的愉悦。或是飘散出一些轻盈而奢华的气韵,粉质而轻快的味道,透明而淡淡的芬馨,足够激发许多灿烂的藻与浮动的絮语,在这些字里行间痴迷不归。

  画家们并不擅长于情节叙事,把乡土少年时记忆式的说故事包装成魔幻现实主义,而更欣赏的是醉心于文本的作家和作品,体会写法是文字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的理由。那勒·克莱齐奥在南艺音乐厅的演说,通篇是在优雅地读着艺术史。同样,画家们更倾心于诗或散文、倾心于音乐、倾心于形式语言的戏剧化。

  画什么是重要的方面,因为它常常从心智联结起图式,诸如主题、题材、内容乃至对象、情境,而有着丰富的所指。当然,有时内容只是一种凭籍,让批评家拿去说事儿,让观者去猜想去找到能看得懂的线索。无疑画家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画面本身,当画了一个开头,或是画到了一定的时候,对象就已变得不那么重要,画家们试图去接近绘画的本体,他们想触摸绘画被剔除了任何伪装、任何包装时的本来样子。

  于是画家们张扬自己的图式,呈示出个人面貌的成熟,去彰显这一路图式的绝对质量。

  有的画家呈示图式的深度,不是轮廓或是变形,而是在于笔迹在于色层的斑斓。

  有的画家在设计的氛围中得太久,于是图式就留下了这样的痕迹,本来图式的生成正是被刻意设计出来的结果。

  有一些画家总想把画面弄得尽量讲究,把那些构图的边角、色面、笔触表现得纯粹,甚至有些做作,他们的笔致细细地体验着绘画应该有的那些意蕴。

  有不少画家确实有一些江南人画画夹杂的游戏的情结,原有的闲散内敛或是外松内紧。

  一个画家那图式比马蒂斯更多了一层数码片的感觉,使画面变得纯粹、新颖而当下气息十足。

  一个画家每当间歇性的开画一组新作时,总要以看大片为开始,是为了让那种大制作、科幻空间、火爆场景刺激自己的视神经。

  一些画家往返于北京、南京,不似北漂,更像是在蒙马特高地。周旋于画廊、展览、经纪人、策展人、编辑、收藏家、批评家之间。

  有的画家,非常职业,时而慵懒时而勤奋,微信中多是赶场子,晒作品晒生活,作画状态总是那么轻松惬意⋯⋯

  几个画家热衷于从一个画家村搬到另一个画家村,装修着一个又一个画室,接电通水,不是在那个遥远的画室画画,就是在去画室的路上。

  们还在网上搜到了画室中的最佳灯光,飞利浦进口TLD Deluxe965, 还有TLD Graphica, 色温选965 自然天光6500k,或夹一两只950、色温5300k,像朝南房间略带阳光的那种效果。他们还发现了一款最佳拍画的相机适马dp4。津津乐道不已。

  画家们还建了一个“群”,除了发自己的最新作品,还有他们看的展览,他们的议论,他们在哪儿采风,他(她)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在不经意中表明的态度、行为、思想,哪怕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表情、一个手势、一个小小的动画。

  (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设计学院院长)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