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江南的风度

  若论艺术派别,先声为时代,其次是地域,然后就数典型代表,换句话说,时间、地点、人物,三者交织,造就了艺术史上的种种传奇。其中,时势造就英雄,是时代的必然加上天才的偶然,这样比较下来,地域则具有不变应万变的恒定性。蛰伏、酝酿、反复变奏,不断蔓延出质地的共性,长期以往,也只有文化风水一说可资解释。

  地理风土,抑或延伸出来的地区风情,属于艺术唯物论,或许比较容易得到证实,而徘徊不去的人文幽灵,才是玄妙的文艺风水。传统艺术自不必说,南宋以后的中国水墨画,江南拥有半壁江山,彪炳史册。时风一转,随着油画这种西洋画种漂洋舶来,以上海为中心并江南一线,新科画家很快建立了早期中国油画的码头,从这里了望、出发、回归、创造。这个码头落根于深厚的江南文化传统,风流蕴藉,拈花微笑,崇尚纯粹的“灵”与“美”。换句话说,虽然他们的外表西装革履,但内心依然文人情怀,以不同于传统绘画的模式道一番新解罢了。

  这样的天性,恰好暗合了西方20世纪初正在自我解放的革新内容。经过漫长的“求实”过程,西方艺术在这个节点上,终于有所顿悟,不再拘泥于具体形象、环境的精确描述,走上绘画本体研究的路径,落实于平面化的自由发挥。究其变局,实际上受到东方艺术的启发,或者殊途同归。随后,中国油画顺理成章,开始与本土艺术原生态有机嫁接。

  随着中国第一代油画家东渡西求,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油画,尤其是以江南为据的中国油画,契合原有文化传统的内在,演绎了一场与西方近现代艺术隔岸相对的时代剧。林风眠、刘海粟、庞薰、吴大羽、陈抱一、关良、潘玉良、倪贻德、方干民,及至后来的朱德群、赵无极等等,他们更接近“印象派”以及“后期印象派”之后的现代样式,提倡油画与中国传统艺术融会贯通,开拓了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现代绘画之路。

  不仅如此,这些前辈艺术家通过办学言传身教,影响了地区艺术运动的蓬勃开展。以杭州国立艺专、上海美专和苏州美专为学科基地,倡导“闳约深美”的学训,珍视绘画的性灵与本体意义,将个人对世界的知会融入形式主义探索,同时汇入传统精神的活源。自此,中国油画的“江南风格”代代相因,以相对成熟的整体面目证实了一种“区域美学经验”,成为近现代中国油画的重要收获。

  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艺术史类型。一种集体趣味的油画系统,固然有其传承的逻辑,但不能不认为,地域性文化风水的持续影响,也是不可或缺的根本。由于历史、教育、文化基因的缘故,一个地区的文化性格,要求心灵体验的内容,具有某种气质上的一致性。人们在共有的氛围中侍艺,自有其熟悉和亲近的部分,自有其向心力和归属感。即便是一个初来驾到的异乡客,在这个地区待久了,其行为方式也会被同质化,沾染上相仿的气质。如果艺术上有伦理,这就是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一种自觉自省的道德,很大程度上规定了油画实践的文脉。

  不过,类似实践并不代表现代中国油画的全部。同样从学西洋的徐悲鸿,其“现实主义”大帜招展,力求补足中国绘画在写实课题上的缺漏。这一阵营更为入世,以参与社会的积极态度,占据了现实的制高点。随着国家救亡意识的日益高涨,社会关怀的主题显然有政治上的正确,艺术被卷入时代功用的旋涡。在这等复杂的历史背景下,“江南经验”的独善之美,让位于兼济天下的道义和责任。建国以后,意识形态强力干涉,政治标准替代艺术主张,社会现实主义逾加成为红色年代的主旋律,而艺术的美学趣味,必须服从这一主流而作改造。

  几经浮沉,油画的“江南经验”在时代洪流中落伍,成为末流,就像是文人画的历史投影,沦为20世纪中叶的“在野派”。尽管这些画家重新努力定位,但命运却有不同,有成功转型者,有尽力适应者,有顽固不化者,其中一些人很快被时代冷落,自我消隐,终归遁形。这是一个偏颇的结果,本来“为人生而艺术”与“为艺术而艺术”只是代表新文化运动的一体两面,回应中国传统文化,乃“载道”与“性灵”的相互补充,然而,政治参与取舍,对油画风格及格调的多样性、区域气质的特殊性,终究有所削减。

  尽管时局对纯粹艺术探索有一定的严苛,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江南油画的“私房话”,一直隐秘而悄然地进行着。青山在,水长流,特殊的集体气质也好,特殊的精神依恋也好,事实上,偏安于时代的“江南经验”,依据地区美学经验的历史协约,艺术家靠自身释放的能量相互取暖,在远离主流大道的边隅明灭。这是经过悠长岁月培养出的文化种类,就像真菌一样,附着于精神的土壤,保持着植物般的定力,在静态中等待春风吹又生。

  时至今日,油画的“江南经验”早被时代召唤回来,重新拥有了它的历史地位。幸运的是:每一种文化品类的传承,其进程总有不同时期的代言者,这些代表人物有效地影响了周边的艺术生态。沈行工先生是江苏油画界承前启后的中坚代表,他秉承刘海粟、苏天赐等老一代江南油画学派的精神,不仅自辟诗意画风,而且以人格风范感召群伦。他麾下的又一批江南后生,带着朴实的艺术情感与经验坚守阵地,形成别具风貌的江南油画学派。2003年曾经举办过沈行工师生展,获得很好的社会反映,如今再接再厉,续作“心智与图式”的展览,更能证明“江南经验”的持续性。格调上的诗性,气质上的散漫,趣味上的灵巧,以及艺术态度的谦逊,是其共赴的要点。在全球化时代,当代艺术突飞猛进,早已经非同昔比,而这些画家固执己见,其老派作风具有双重意义,不仅在于题材风格的无奇,也在于文化理想的守成。时代的喧嚣,反衬和突显出另一种可敬的品质,透出平和与逍遥的集体意识。

  这些画家首先落眼于地区性的风土情结,仍然选择周边景致作为描绘对象,山形水色,春塘秋岸,“风景旧曾谙”,俨然是文人画的昔日情怀,只不过水墨换成了油彩而已。可见在作品内容上,虽然画家大多是一个人的散步,但脚步限定的范围,没有离开群体生活的栖居地,也没有离开江南文化氤氲。

  一个可作应验的例证是:在“心智与图式”的展览中,“水”是一个不约而同的母题。沈行工先生的写生作品,临岸远眺,“两岸花柳全依水”,色相的变化随四季更替而变化,意境空蒙,相似的视角还包括崔雄、章文浩的作品。镜头一转,邬烈炎、谢中霞、蓝剑等人的作品,虽然风格不同,画法不一,都选择在江南园林的曲水浅波畔移步换景。魏鲁安的“漂浮”系列,将泳者浸入水中,表现出人与水亲密接触所产生的幻动。庄重的水中倒映浮光掠影,兼容了具象与抽象。相比较而言,孙俊的作品同样表现湖水,却有黑夜中的诡异氛围,戏剧性的场面暧昧而迷离。

  人们印象中的油画,一般以写实描摹见长,这是西人法则。在以往直至今天的“江南经验”中,类似的法则被修正,追根溯源,还在于中国传统思想在对待“自然”方面的不同观点。西方“风景”的意义,是对物理对象的静态描绘,而中国传统绘画追求“造化”神奇,在变化中找到“气韵生动”。唐代张彦远说“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夫画物,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论画》)。在中国人看来,拘泥于物态,并不能表现出事物的风采,还需通过游观的方式加以变通。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也许这就是“心智与图式”的意义诠释。展览中,我们能看到这种中国式油画的具体做法,与中国传统绘画理念相对照,几乎是异曲同工。沈行工先生的油彩布陈,已经将色块归纳为画面节奏,如同山水画中的随兴点掇,开合自如,跌宕起伏。邬烈炎巧饰笔趣,融色彩的微妙变化于逸笔草草。金田的画面结构,有传统长卷画的游观视角,点、线、面的排列自在有序。与之相类,金捷的园林风景恣意泼彩,如同水墨大写意,飞扬激越而至臻化境。再如孙俊的物象,孙一瑜的色块,汪莺莺的人物,或多或少引用写意笔触,热烈大胆、灵动率性。而蒯连会更是弃绝形象,纯粹以抽象色域拼接画面。包括其他人的具象绘画在内,这些作品无意刻画空间的虚拟真实,物象甚至混沌不清,探讨的是绘画本体的平面化、结构化、意态化。

  显而易见,沈行工师生的“心智与图式”,剑出偏锋,代表典型的江南一派,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种转世。许多作品意在似与不似间,灵性与法度间,东方与西方间,从中找到合乎情理的归属。全球化使油画在内的艺术,更容易进入流行式样,就像我们千篇一律的城市一样,“可靠”的艺术、“可感”的艺术,在地区的经纬度上越来越渺小,就此而言,沈行工师生在油画实践中的自我认定和执念,显得十分“可贵”。俯视中国油画全景,这段重要流脉代表着江南的风度,也代表着一种东方艺术的魅力,期待本源的激浪,冲出更宽广的河床。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文档来源: 中国美术馆